第82章 偷闲不成

　　绝情峰的清晨，寒意总是格外刺骨。自海花镇归来，未恙已连续五日，在早课结束后，于这空旷清冷的广场上，对着呼啸的山风，演练那枯燥至极的“流云剑诀”。起初，那日被师尊用桃木剑轻易击败的挫败感，以及师尊那句“根基虚浮，剑招散乱”的评价，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尤其是未恙这颗天生跳脱、最不耐枯燥的心。

　　五日，已是极限。

　　这日，天气似乎格外眷顾他。阳光难得地穿透了终年缭绕的峰顶云雾，洒下些许稀薄的暖意，连凛冽的山风都仿佛温柔了几分。未恙照例在广场中央挥剑，“流云式”在他手中已颇为熟练，暗红色的“情之剑”划出道道光弧，倒也像模像样。然而，他的心思早已不在剑上。眼角余光不住地瞟向远处廊下那道霜白色的身影——谢墨微依旧如磐石般静立，眼眸微阖，气息与周遭天地融为一体，显然已深入定境。

　　“机会来了！”未恙心中一阵窃喜，像只发现了粮仓漏洞的小老鼠。他与“情”相处日久，早已摸清这柄本命神器的些许脾性。它的灵性虽与自己息息相关，但似乎也与师尊的状态有着微妙联系。当师尊神识清明，关注外界时，“情”便如同最严苛的教习，一丝不苟地监督着他的一招一式；可当师尊如现在这般，神游太虚，与道合真时，“情”那无处不在的“注视感”便会明显减弱，仿佛也随着主人一同“打盹”去了。

　　他悄悄将挥剑的速度放慢了三成，力道也减了五分，原本呼啸的剑风顿时弱了下去，变得有气无力。他一边维持着剑招的空架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感知着手中“情之剑”的动静。剑身依旧传来熟悉的温热共鸣，但那灵性中惯有的、督促他专注的意念，确实淡薄了许多，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陪伴。

　　“果然！”未恙心中大定，胆子也肥了起来。他先是装模作样地深吸一口气，仿佛在调整内息，脚步却“不经意”地、略显“疲惫”地挪向了广场边缘一块巨大的、能遮挡来自廊下视线的山石之后。一脱离师尊可能的视线范围，他立刻原形毕露，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面，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哎哟喂，可累死小爷了……”他小声嘟囔着，将“情之剑”随手放在身侧的干草上，还伸出食指，像对待活物般点了点冰凉的剑格，压低声音商量道：“老伙计，你看，师尊他老人家正神游天外呢，咱们也别太实在了不是？歇会儿，就歇一小会儿，养精蓄锐，待会儿才能练得更好嘛！这叫……这叫策略性休息！” 剑身暗红的光泽极轻微地流转了一下，对他这番强词夺理表示无语，但并未传来任何抗议或警示的嗡鸣。

　　这无声的默许，让未恙彻底放下了心。偷得浮生半日闲！他美滋滋地蜷缩在石头后面，眯起眼睛，感受着阳光勉强带来的那点暖意，只觉得此刻便是人间至乐。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昨天趁厨房刘师傅不注意，偷偷藏下的两块桂花糖糕。他小口小口地品尝着，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幸福感简直要满溢出来。吃完糖糕，意犹未尽，他又觉得有些无聊，便用手指在覆着薄霜的泥地上画起了歪歪扭扭的小人，画到自认的得意处，还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低低的窃笑。

　　他甚至尝试着将一丝微弱的神识探向“情”，像跟朋友聊天一样，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以前在山下听来的趣闻轶事，什么张屠户家的母猪生了只花斑崽啊，李书生半夜遇狐仙结果被吓尿了裤子啊……可惜，“情”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躺着，偶尔在他笑得太过张扬、险些发出声响时，剑身才会微不可察地传来一丝凉意，如同一个无奈的友人轻轻碰他一下，提醒他“小声点，别得意忘形”。

　　时间就在这偷来的闲适里悄然流逝。未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练剑？那是什么？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甚至开始异想天开，琢磨着要不要等和“情”混得更熟些，怂恿它配合自己，以后练剑时就做个样子，实则神识悄悄离体，溜去后山看看那窝刚睁眼、毛茸茸的雪兔崽，或者去溪边钓几尾银线鱼打打牙祭……

　　然而，就在他思绪飘远，几乎要为自己的“宏图大计”笑出声时，身旁的“情之剑”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却带着明显不悦情绪的嗡鸣！

　　“嗡——”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小的冰针，骤然刺入未恙松懈慵懒的神经末梢。他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心脏没来由地砰砰狂跳起来。怎么回事？说好的“策略性休息”呢？他下意识地一把抓起“情之剑”，剑柄传来的温热依旧，但这次，灵性传递来的情绪却清晰无比——不再是之前的放任，而是带着催促，甚至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歇得够久了！

　　未恙狐疑地抬起头，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从巨石边缘探出半个脑袋，紧张地望向廊下。谢墨微依旧保持着那个亘古不变的姿势，霜发垂肩，呼吸悠长绵远，连衣袂的褶皱都未曾改变分毫，显然仍沉浸在深沉的定境之中，与外界隔绝。

　　“奇怪……师尊明明没醒啊……”未恙挠了挠头，收回目光，不解地看着手中的“情”，压低声音抱怨道：“喂，老兄，你是不是太尽职尽责了点？师尊又没看着，咱们偷偷懒怎么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嘛……”

　　他的话音未落，“情之剑”再次发出了嗡鸣！这一次，声音比之前更清晰，更急促，剑身甚至开始微微震颤起来，传递来的情绪从未有过的强烈——是严厉的警告！那股意念如同实质，狠狠敲打在他的心神上：立刻！停止偷懒！回去练剑！否则……

　　未恙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他与“情”心神相连，太了解这灵性传递的意味了。这绝不是普通的提醒，这是最后通牒！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敢赖着不动，这柄极有原则、脾气还不小的神剑，绝对会做出点什么让他更加丢脸的事情来——比如突然自行飞起，不轻不重地敲一下他的脑袋；或者散发出强烈的、足以干扰定境的灵力波动，把师尊从神游中“吵醒”；甚至……他都不敢想下去。

　　“好好好！我练！我练还不行吗！你是祖宗！”未恙哭丧着脸，像是屁股着了火，连滚带爬地从石头后面窜了出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回广场中央。他心虚至极地又瞥了廊下一眼，谢墨微依旧纹丝不动，但他心里那点侥幸早已被“情”的警告击得粉碎。这哪里是并肩作战的“老伙计”，分明是师尊安插在他身边的“铁面监工”！而且是个原则性极强、丝毫不讲情面、还能随时“打小报告”的监工！

　　他手忙脚乱地重新摆好架势，拼命收敛所有杂念，再也不敢胡思乱想，认真至极地演练起“流云式”。说也奇怪，当他心神真正沉静下来，意念专注地与剑招合一时，“情之剑”那不满的嗡鸣和警告意味便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共鸣与隐隐的引导，剑身的光泽流转也变得顺畅而稳定，仿佛在表达一种“早该如此”的赞许。

　　未恙心中五味杂陈，一边哀叹自己命苦，在这绝情峰上连偷个懒都如此艰难，不仅要防着天上，还得哄着身边；一边却又不得不摒弃杂念，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在“情”这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声的监督下，他这次的练习，倒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专注、投入，甚至……效果也出乎意料的好。许多以往模糊的发力技巧、身法配合，在高度集中的心神下，竟有了些新的体会。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得飞快。当日头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染上峰顶积雪时，廊下的谢墨微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琉璃色的眸子清澈如洗，仿佛映照着整个天空。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广场中央，那个浑身热气蒸腾、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但剑招却明显比往日沉稳流畅了许多的身影。谢墨微并未言语，脸上也无丝毫赞许之色，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

　　未恙察觉到师尊的目光，心中一紧，练得更加卖力，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标准，心中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不知道刚才自己与“情”的那番“斗智斗勇”是否早已被师尊洞察于胸。

　　谢墨微看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忽然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传入未恙耳中：“今日至此。”

　　未恙如蒙大赦，连忙收势，恭敬行礼，气息还有些不稳：“是，师尊！”

　　谢墨微并未点评他今日的练习成果，目光在他手中那柄已恢复平静、甚至隐隐透出一丝“任务完成”般满意情绪的“情之剑”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随即转身，衣袂飘飘，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广场，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直到那霜白色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后，未恙才彻底松懈下来，感觉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般。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情之剑”，忍不住用手指弹了弹冰凉坚硬的剑身，低声抱怨道：“你这家伙，一点义气都不讲！说好的共同摸鱼呢？”

　　“情”轻轻震颤了一下，传递回一丝略带得意和“我是为你好，严师出高徒”的坚定情绪，若非我督促，你能有今日的进步？

　　未恙：“……”

　　得，这下连偷懒的最后一丝幻想都彻底破灭了。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夕阳将他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偷闲时那点短暂的快乐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漫漫练剑路上，如何与这位铁面无私的“剑灵监工”斗智斗勇的……深深且漫长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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