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天亮

　　“你说什么？”

　　莲女表情瞬间呆滞，似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神爱众生，庇佑凡尘。这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么？

　　望幽还是盯着她的双眼，声音缓慢而认真，

　　“上古神只均是天生天养，并非凡人飞升而成。仔细想来，他们也许不知为何成神，也不一定都希望成神。既然未受众生供养，又为何要背负这庇佑众生的责任？”

　　莲女从未听过如此论调，表情怪异，

　　“神之所以为神，便是身负仙魔凡人所不具之能，他们的神力既然来自于这洪荒宇宙，便应作用于这大地苍生！若空怀神力而不回馈众生，神的存在便毫无意义！”

　　望幽并未反驳，反而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

　　莲女被她这反复的态度弄的有些恼火，可下一秒她便再也生气不起来，

　　“所以他们都陨落了，包括你恨的月神。”

　　莲女满脸不可置信，“什么？”

　　望幽依旧声音平稳地回道，

　　“你不是说你的神力突然有一天便消散了吗？那是因为赐给你神力的月神陨落了，不光是她，所有你口中不懂回馈苍生的神只们，全部都陨落了，无一幸免。”

　　莲女瞬间失去了表情，双眼中最后一点火光褪去。

　　“你不是恨月神赐给你神力又不庇佑你么？如今她业已消失，你的仇也算是报了。”

　　“不……不是这样的……”

　　莲女突然又变回了那个七八岁的女童，抱着头无助喃喃。

　　“相比那些食你血肉的畜生，你其实更恨月神吧。”

　　望幽看着她失了方寸的模样，语带试探道。

　　“我没有恨她……我只是……只是……”

　　“只是怨她，没有给你的人生兜底。”

　　望幽冷声接道，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你与月神本就是一场交易，你捡到望舒玉，她实现你的愿望并赐给你神力。她离开的时候，你们的交易便已经结束了，往后的路都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月神给予莲女的神力成为了她悲剧的源头。月神给了她变得强大的希望，却又在她全心信仰神只而又遭难的时候用沉默带给了她绝望。

　　月神赐予凡人神力的做法固然草率，但望幽却觉得莲女自己的选择才是导致她噩梦的根本原因。

　　望幽并没有因为莲女再次变成女童的可怜模样而心软，而是直接发出了疑问。

　　“你身负神力，却为何百年参不透用法，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别人？”

　　莲女沉默以对，心里却立马有了答案。

　　因为愚钝。

　　百年里她不是没有遇到过修仙之人，即使受其点拨也无法参透身上神力的奥妙。她本不过是最普通的农家女，天资实在有限。

　　“你长生不老，明知长久呆在同一个地方会引人注目，可却为什么一直都在月朔不离开？”

　　莲女还是没有回答，却垂下了头。

　　因为虚荣。

　　月朔奉她为巫女，她衣食无忧，受人尊敬，地位极高，连父母亲人都受其荫蔽。她明知自己容颜不朽会引人非议，但仍舍不得抛下这巫女的身份，去别的地方隐姓埋名。

　　“你血能治病消灾，明明有更隐蔽稳妥的方法救人性命，可为何大咧咧现于人前，引人觊觎？”

　　因为莽撞。

　　莲女心里答道。她救人时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等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悔之晚矣。

　　“你被囚百年，神力未消散前为何竟没有一点方法逃脱，只寄希望于神明怜悯？”

　　因为懦弱。

　　莲女的身子轻微颤抖起来，她努力回想那百年的折磨，惊觉自己居然只有一次试图逃脱。那次被人发现失败后就再未尝试过逃离，只日日在心中盼望月神显灵。

　　莲女被望幽一句一句问的溃不成军，她大声质问道，

　　“难道是我的错吗！？难道我遭遇这一切是我的错？！我明明最初只是想帮他们！”

　　望幽叹了一口气。

　　“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月神的错，而是那些作恶的人的错。”

　　望幽声音柔和下来，她蹲下身，平视莲女眼中的无助和疯狂，

　　“我想说的是，与其寄希望于神灵，不如事事都靠自己。”

　　“神明尚且庇佑不了自己，又何谈庇佑苍生？”

　　莲女仿佛从那些混乱又极端的思绪中抓住了前往出口的绳索，她定定地看着望幽，

　　“靠自己？”

　　她突然想起月神赐她神力时说过的话，“能否在这沧海桑田中护住他们，就看你自己了。”

　　原来竟是这个意思么？

　　望幽温柔地笑了笑，“在你自己的事情上，靠自己永远比祈求神明更管用。”

　　她伸出手摸了摸眼前有些迷茫的女童的头，

　　“比如现在，神明带给不了你解脱，但你可以自己选择解除延续了万年的诅咒，换得离开月朔的机会，也可以为了那些不值一提的恶人，选择继续自困于此，空耗岁月。”

　　重夜虽然始终没说话，但目光却一直追随着望幽。听到这话，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绕了这么一大圈，又循循善诱了半天，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

　　欲渡怨魂，必先解其惑，散其恨，了其憾，而后夺其志，方能解脱。

　　莲女心中最大的心结不是被人伤害囚困于此，而是她一直相信的月神没有给她想要的回应和庇佑。

　　相比肉体的摧残，信仰的崩塌才更叫人疯狂。

　　望幽此番劝解，是想渡她。

　　莲女显然被动摇，却又显得有些犹豫，

　　“那那些畜生呢？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望幽听她没再提月神，知道这事儿算是成了一半，连忙说道，

　　“我会让坤宗的道士来超度他们，是灰飞烟灭还是归入忘生等待轮回，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她顿了一下，看向莲女的眼神也沉了下来，

　　“你应该知道，这些恶鬼里不仅有主动食你血肉的畜生，还有不明真相被哄骗服下神药的普通人，甚至还有不少误入月朔被那些恶鬼同化的过路人。”

　　她其实并不算完全无辜。

　　莲女语塞，神色也心虚起来。

　　她当时诅咒时并未考虑这许多，后来发现卷入无辜路人时便给镇子下了结界。

　　可惜于阵法一事上她只得皮毛，结界许进不出，于是只能模糊月朔周边方向定位，减少外人进入月朔的几率。

　　莲女不敢直视望幽的眼睛，别开了视线，

　　“这非我本意，但却终究因我而起。”

　　她回身再次看向那座相伴万年的月神像，长叹一声。而后跪于神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其实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感谢您的。”

　　月神不过是实现了她的愿望，往后重重，皆是她自己奢求。

　　“这是我最后一次侍奉您了，今后，就真的要看我自己了。”

　　神力和信仰也好，痛苦和诅咒也罢，不过大梦一场，醒后皆是虚妄。

　　神殿外的天空已经开始隐隐泛白，有风吹来，檐下的铃铛摇晃。清脆的铃声荡起了痴缠的晚风，也敲散了那些沉睡已久的噩梦。

　　一念起，一念落。

　　莲女起身，眉间怨愤散尽，又变回了那个清秀柔和的少女。

　　她转头看向天边升起的光亮，声音平静，

　　“梦总会醒的，就像天总会亮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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