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神明

　　按照莲女的提示，望幽在月观前殿的槐树下挖出了她的骸骨。

　　上面果然浸透了褐色的血，血渍渗入骨缝，已经看不出骸骨原本的颜色。骨架上几乎处处都有凌乱的刀痕，刀刀刻骨。

　　“呵，连副干净的尸骨都没给我留下，死了都不让人清净。”

　　莲女语带嘲讽，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凄凉和可惜。

　　望幽小心地捧出那副骸骨，又动作轻柔地拂去了上面的尘土。

　　而后她双手合拢，十指翻出残影，结印指向骸骨，

　　“天地自然，凶秽消散，涤！”

　　白色光芒自指间射出，均匀的覆盖在灰褐色的骸骨上。随着灵力洗涤，褐色的血污一点点褪尽，最终只剩下一副清清白白的尸骨。

　　困了自己万年的封印解除，莲女仿佛也听到了自己灵魂深处传来的枷锁落地声。

　　她不禁蹲下身，想伸手摸一下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可手却从尸骨上穿透了过去。

　　她苦笑道，“请帮我把它烧了吧。”

　　望幽看向她，眼神复杂，

　　“焚骨烧尸，再加上解除诅咒，即使你念力强大，魂魄的意识也维持不了多久，至多不过十年，你想好了？”

　　莲女点头，并没有犹豫，

　　“十年啊，已经足够了，烧了吧。”

　　她在地下躺了太久，不想再入土为安了。不如一把火烧了，随风而去，反倒自在。

　　望幽没回答，但却掏出了张烈焰符，直接贴在了骸骨上。

　　火光燃起，几万年的恩怨随着莲女的尸骨一同烧成了灰烬。

　　望幽透过熊熊烈火，仿佛又看到了当初被她亲手掷入火中的阿婆。

　　阿婆现在也同莲女一样，自由了吧。

　　发愣的功夫，有人轻揽了下她的肩膀。

　　她回头看去，是一直都没说话的重夜。见她看他，重夜只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便又快速地松开了手。

　　望幽莫名感受到了他动作中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可等她再仔细看他眼睛想要确认时，却发现里面一如往常古井无波，仿佛什么都是她的错觉。

　　白骨成灰，旧梦随风。

　　见自己最后的遗憾也完成了，莲女终于一身轻松。

　　她轻触额心，一股巨大的灰色雾气自她额间抽出，而后弥散开来，逐渐覆盖住整个月朔镇。

　　太阳终于升起，天光大亮，雾霾散尽。

　　诅咒，解了。

　　“咒术已解，镇口结界也消了，你们处理好那群游魂们，就可以离开了。”

　　“那你呢？”望幽问。

　　莲女动身向月观大门走去，边走边道，

　　“我就不等着那群道士来超度了，剩下的时间，我想去看看月朔外的世界。”

　　她这样的怨魂不经超度是入不了轮回的，只会随着时间慢慢消散，最后归于尘埃。

　　但望幽没有劝解，也没有说什么轮回往生方是正道的话，她只静静目送莲女的背影，看着她去奔赴她想要的以后。

　　即使这个以后时日无多，但终归重获自由，虽死无憾。

　　“对了。”

　　已经走到神观门口的莲女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望幽，目光清澈，

　　“忘了告诉你，其实你跟那位神主很像，但你的眼中比她多了一点东西。”

　　望幽惊讶，“什么？”

　　多了慈悲。

　　神无悲悯，可眼前的少女，看向她的眼神里却带着一点慈悲。

　　莲女笑笑不答，只是指了指她刚刚随手系在腰间的望舒玉，

　　“如果你今后还能见到她，请帮我告诉她，我从不后悔将这块玉石还给她。”

　　“还有，谢谢你。”

　　说罢便潇洒的挥了挥手，化为一道轻雾消失了。

　　“如果你渡不了她，她执意不肯解除诅咒呢？”

　　安静了许久的重夜突然开了口。

　　望幽收回视线，有些奇怪地看向他。

　　到月朔后他便消极怠工，只跟着旁观她调查真相，她一直以为他对处理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呢。

　　“杀了她呗，还能怎么办，我又不是圣母。”望幽回答的理所当然。

　　重夜突地笑了，“我以为你想渡她。”

　　望幽见他莫名发笑，满头雾水。

　　“我是想渡她啊，可她若不想被渡，就只能杀了她破咒，总不能因为她一个让我们耗死在这里吧？”

　　她挑眉看向仍在发笑的重夜，有些不满，

　　“怎么，你有意见？”

　　重夜双手抱臂，眼中毫不吝啬流露出欣赏之色，

　　“没有。”

　　杀伐果断，量力而行。挺好的。

　　望幽拍了拍手上沾上的土，随口解释道，

　　“我不是那些法力无边的神只，小命只有一条，和别人的生死比起来，我当然更珍惜自己的命。”

　　重夜收了笑，“那你刚刚对莲女说的话是真的这么想么？”

　　望幽疑惑，“什么话？”

　　“关于神的那些。”

　　望幽摸了摸下巴，仔细回想了下，

　　“那些啊，真的啊。”

　　她总觉得重夜对月朔敬神一事的态度似乎有些复杂，于是她更奇怪，

　　“我的看法对你很重要么？”

　　重夜沉默片刻，而后坦诚道，

　　“算是吧。”

　　他的眼中翻滚着望幽看不懂的暗潮，她只觉得他眸色深深，定定抓着她的眼不放，似乎不得到一个答案便不会罢休。

　　“你既说神无需庇佑众生，却又为何认可他们因此而陨落？”

　　望幽不知道他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只下意识答道，

　　“这其实并不矛盾。”

　　她在脑中组织了下语言，这才缓缓说道，

　　“凡世间万灵，都跟苍生万物密不可分。或汲取天地灵气，或沐浴朝露晨曦，飞升轮回，生老病死，最后都会回归这一片天地。只有上古神明，截然不同。”

　　“他们脱身于先天之气，自洪荒成界后，便一直游离于三界之外，未曾经历世间万般滋味，也从未与众生产生丝毫瓜葛联系，又怎能要求他们心怀怜悯，庇佑苍生呢？”

　　望幽偏头看了眼重夜，他也正望着她，眼中的暗潮已变成了清澈的湖水，只在她的注视中泛起点点涟漪。

　　见她停下，他抬了下手，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望幽别开眼，轻咳了声，才继续道，

　　“但是天道自然，取舍有度。上古神明一直脱离苍生万物，又只取不予，从不回馈，最后自然为天道所弃，最终陨落尘埃。”

　　重夜垂眸摩挲着手指，眉间微微蹙起，脸上表情认真，似是在思考。

　　望幽见他神色不佳，急忙补充道，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啦，毕竟《四方典史》上记载的可是因为神魔大战才导致神明纷纷陨落的。”

　　重夜却是摇了摇头，

　　“或许你说的才是对的。”

　　望幽回头又看了看身后精美的神像，感叹道，

　　“众生平等，仙魔无别。人求神性，神从人欲。天道在上，若神生悲悯，人得慈悲，轮回百转，则众生成神，众神归位。”

　　重夜闻言，看向望幽的眼神变得更为复杂。

　　望幽急忙摆手，撇清关系，

　　“别这么看我，这是我在修仙话本子上看到的，可不是我说的。”

　　重夜失笑，眼中波澜褪尽，

　　“不管谁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笑意散尽后，他垂下了眼睫。

　　若经轮回百转，方能重归神位，那他在这轮回中的劫数，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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