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灰烬余音

　　旧窑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不堪。巨大的窑洞如同被掏空了内脏的怪兽骸骨，穹顶塌陷处漏下几缕昏黄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地面上堆积着碎砖、瓦砾和不知名的工业废料，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声响，在空旷的空间里引起回音。

　　林焰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紧握着藏在口袋里的笔记本，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对方来了吗？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死寂逼得窒息时，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一个巨大的、半坍塌的砖砌立柱后传来：

　　“你来了。”

　　林焰猛地转身，心脏骤停了一瞬。

　　一个男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他看起来四十多岁，穿着沾满颜料污渍的工装外套，身形清瘦，面容带着长期熬夜和某种精神折磨留下的深刻痕迹，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惊人，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林焰，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痛惜、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激动。

　　是顾尘。林焰在拍卖会图册上见过他的照片，尽管本人更加憔悴沧桑，但那独特的艺术家气质和眉眼间的轮廓不会错。

　　“东西呢？”顾尘的声音干涩，目光落在林焰紧捂着的口袋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迫切。

　　林焰没有立刻动作，他只是看着顾尘，声音因为紧张而紧绷：“你是谁？和‘聿’……和林婉，是什么关系？”

　　他直接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同时仔细观察着顾尘的反应。

　　听到“林婉”两个字，顾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更加痛苦。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是顾聿。林婉……是我的妹妹。”

　　顾聿！

　　笔记本扉页上那个落款“聿”！

　　林焰的呼吸一滞。果然是他！母亲的哥哥，他的……舅舅？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是他舅舅的男人。

　　顾聿（顾尘）看着他这副与妹妹年轻时有着五六分相似的眉眼，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和林婉一模一样，心中的酸楚和激动再也无法抑制。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颤抖：“那本笔记本……是你找到的？婉婉她……她最后……”

　　他的话语哽住，无法继续说下去，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焰，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妹妹最后的模样。

　　林焰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悲痛，心底最后一丝戒备松动了一些。他缓缓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用防水布包裹的笔记本，递了过去。

　　顾聿几乎是抢一般接了过去，手指颤抖着解开包裹，当那本深蓝色的、熟悉的笔记本映入眼帘时，他眼眶瞬间红了。他紧紧将笔记本抱在胸前，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是拥抱着妹妹早已冰冷的亡魂。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场火有问题……”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婉婉那么谨慎的人，怎么会……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一定是……”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焰，眼神变得异常锐利：“你……你就是婉婉的孩子？那个孩子？！你还活着？！”

　　林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

　　“好……好……太好了……”顾聿喃喃着，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他急切地翻动着笔记本，直到最后一页，看到那行被血迹污损的字迹，他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顾……她是想让你来找我……”顾聿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她一定是察觉到了谢云深的真面目，才会……”

　　“谢云深？”林焰的心脏猛地一沉，“他和那场火灾……有什么关系？”

　　顾聿抬起头，看着林焰，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怜悯和愤怒：“你还不知道吗？当年疯狂追求婉婉，甚至不惜动用家族势力打压所有竞争对手的人，就是他谢云深！”

　　什么？！

　　林焰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谢云深……追求过他的母亲？！

　　“婉婉一开始并不知道他的底细，只觉得他温文尔雅，体贴入微。”顾聿的声音带着嘲讽和恨意，“直到后来，她才发现他温和面具下的偏执和可怕的控制欲。她想离开他，甚至……甚至可能发现了他在从事某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顾聿的话语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狠狠剜着林焰的心脏。

　　“那场火灾发生前，婉婉打电话给我，说她很害怕，谢云深似乎发现了她在调查他……她让我小心，说她留了东西给我……”顾聿的声音哽咽了，“没想到……那竟是她最后的声音……”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

　　谢云深对母亲病态的追求，母亲发现真相后的恐惧与反抗，那场“意外”的火灾，以及谢云深后来将他这个“遗孤”收养在身边……

　　这根本不是救赎！

　　这是一场始于偏执，贯穿了欺骗与毁灭，最终以温柔为牢笼的、彻头彻尾的阴谋！

　　林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四肢百骸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他一直依赖的、视为全世界的人，竟然可能是杀害他母亲的凶手？！而他，竟然一直在仇人的怀抱里寻求温暖，甚至……甚至对他产生了扭曲的依赖和感情！

　　巨大的恶心感和眩晕感袭来，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冰冷的砖墙，才没有倒下。

　　“你……你有证据吗？”他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

　　顾聿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咬牙道：“我调查了十几年，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他，但都被他抹得干干净净！那本笔记本，是婉婉留下的唯一物证！还有你……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证据！他把你留在身边，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是啊……他就是活着的证据。

　　一个被仇人精心圈养、用以满足其变态占有欲的……战利品。

　　林焰闭上眼，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信任的基石彻底崩塌，露出底下狰狞的、鲜血淋漓的真相。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的、不疾不徐的掌声，从废弃窑厂的入口处传来。

　　“很精彩的推理，顾先生。”

　　一个温润如玉、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废墟之中。

　　林焰和顾聿同时猛地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逆着入口处透进来的、昏黄的光线，谢云深缓缓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剪裁合体的定制西装，面容温雅，唇角带着那抹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仿佛不是置身于这片肮脏破败的废墟，而是漫步在某个高级宴会厅。

　　只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不再是温柔的海洋，而是化为了不见底的、冰冷的漩涡，牢牢地锁定了扶墙而立的林焰。

　　“看来，我的小狼崽，还是学不会真正的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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