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家里的风也刮起来了

　　学校那场“整顿风暴”，像寨子夏天最猛的那场雷阵雨，哗啦啦折腾了一阵子，把校园里那些花里胡哨的“鸡窝头”、“锅盖刘海”都给浇蔫儿了，地上留下一片水洼，看着是干净清爽了不少。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同学们走路规规矩矩，穿着清一色的校服，脑袋上顶着的也不再是五彩的“雷劈造型”，而是乌泱泱一片标准发型。课间操队伍整齐了，老师们脸上的阴云也散了些。肖艳和王红那对活宝，也暂时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腻腻歪歪了，班里那股甜腻腻、黏糊糊的“早恋”味儿，好像真被这股强风刮淡了不少。

　　我摸着脑后扎得紧紧的马尾辫，看着窗明几净的教室，心里那根因为学校乱七八糟事儿而一直绷着的弦，稍微松了松。唉，总算能消停几天了。这初二的日子，真是像寨子口那条盘山路，弯弯绕绕，坑坑洼洼，走着累心。

　　可我这口气还没松利索，家里的风，又悄没声儿地刮起来了。这风，不是从外面刮进来的，是从自家屋檐底下冒出来的，更细，更黏糊，也更……挠心。

　　风头，出在我弟弟小九身上。

　　小九，我亲弟弟，今年虚岁十三，实打实的小学六年级学生。以前在我眼里，他就是个没长开的小屁孩。瘦得像根豆芽菜，皮肤黑黢黢的，整天就知道疯跑疯玩，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虾，衣服没有一天是干净的，膝盖胳膊肘总是带着伤。回到家，像饿死鬼投胎，狼吞虎咽扒拉几碗饭，倒头就睡，呼噜打得震天响。心思简单得像张白纸，除了玩和吃，好像就没别的事。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块“白纸”，好像被人偷偷画上了几笔，颜色有点……不对劲了。

　　变化是慢慢发生的。像寨子后山那眼泉，天天喝不觉得，某一天突然品出，咦，水里好像多了点别的味儿？

　　最先察觉的，是他变得……爱干净了？

　　以前的小九，洗脸刷牙都得五姑拿着笤帚疙瘩在后面撵着。现在可好，天不亮就爬起来，蹲在院子的水缸边，把脸搓得通红，还用五姑那块舍不得用的、带香味的肥皂（是五姑偷偷从邱家带出来的唯一一件“奢侈品”）仔细地搓脖子搓耳朵。头发也不再是乱糟糟的鸡窝，用水抹得服服帖帖，虽然还是那个小平头，但看着精神了不少。衣服换得也勤了，哪怕是最旧的那件蓝布衫，也非要五姑给洗得泛白，穿在身上板板正正。

　　五姑一开始还乐：“哎呦，我们家小九知道臭美了？像个大姑娘了！”

　　我心里却“咯噔”一下。臭美？这小子……恐怕没那么简单。

　　接着，是他干活心不在焉了。以前喂猪，提着桶“咚咚咚”跑得飞快；现在，拎着猪食桶，磨磨蹭蹭，眼神飘忽，好像在想啥心事。喂鸡也是，撒一把谷子，能站在鸡窝边发半天呆，直到鸡扑上来啄他的裤脚才反应过来。有次劈柴，差点劈到自己的脚趾头，吓得五姑一声尖叫。

　　“小九，你咋了？魂儿丢啦？”五姑担心地问。

　　小九脸一红，支支吾吾：“没……没啥，想……想数学题呢。” 想数学题？骗鬼呢！他那个数学，能及格就谢天谢地了！

　　最可疑的，是他开始有了“小秘密”。以前他的书包，就是个“垃圾站”，课本、作业本、弹弓、玻璃珠混作一团。现在，书包里多了个小小的、带锁的笔记本！那种女孩子才喜欢的、封面印着卡通图案的本子！有一次，我趁他不在，偷偷拎了拎，还挺沉，里面肯定写了不少东西。问他哪来的，他眼神躲闪，说是“同学借的”。什么同学这么大方，借带锁的本子？

　　晚上睡觉也不踏实了。以前脑袋沾枕头就着，现在经常翻来覆去，像煎饼一样。有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他那边炕上有点微光，凑近一看，好家伙！这小子居然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那个带锁的笔记本！看得那叫一个投入，嘴角还带着傻乎乎的笑！听到我的动静，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嗖”一下把手电关了，把本子死死捂在怀里，装睡，那呼噜打得，假得不能再假！

　　我心里那点怀疑，像雨后的春笋，噌噌地往外冒。这小子，绝对有问题！

　　突破口，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小九说去找同学玩，一溜烟跑了。我鬼使神差地，偷偷跟了上去。倒不是我想当“特务”，实在是……不放心！这小子最近太反常了！

　　他没去哪个同学家，而是拐到了寨子南头的那片小竹林。那片竹林，平时挺僻静的，是寨子里小年轻偷偷约会的地方。我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小九才多大？

　　我躲在竹林外面的灌木丛后面，屏住呼吸往里看。果然！竹林深处，小九不是一个人！他对面，站着个小姑娘！梳着两个羊角辫，穿着件粉色的确良裙子，是小花！寨子东头李木匠家的闺女，跟小九同班，学习挺好，文文静静的。

　　两人隔着一棵竹子站着，都不说话。小九低着头，用脚踢着地上的竹叶，耳朵根红得透亮。小花也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辫子梢，脸也红扑扑的。

　　过了好一会儿，小九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东西，飞快地塞到小花手里，结结巴巴地说：“给……给你的！”

　　小花接过东西，我看清了，是个用彩色玻璃纸叠的……心？歪歪扭扭的，但很用心。小花的脸更红了，小声说了句：“谢谢。”声音像蚊子哼哼。

　　然后……就没然后了！两人又傻站了一会儿，小九突然说了句“我……我走了！”转身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了！小花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也低着头，快步走了。

　　我蹲在灌木丛后面，心情那叫一个复杂！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啥味儿都有！

　　好笑！真是太好笑了！小九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居然学人家搞这一套！还叠心心？他那双掏鸟窝、摸鱼虾的黑爪子，能叠出个啥来？

　　可笑着笑着，心里又有点……酸溜溜的。是羡慕？还是……失落？连小九这个傻小子，心里都开始装下别人了？都有了自己的小秘密，有了想要偷偷送东西、说句话的人？

　　更多的，是担心。他才多大啊！六年级！懂个啥叫喜欢？这要是在学校传开了，老师知道了，家长知道了，那还了得？李木匠那人可是个暴脾气！五姑知道了，肯定也得急死！我们家的日子刚安稳点，可经不起折腾了！

　　那天晚上，小九回来，脸上还带着点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躲躲闪闪，吃饭时都不敢看我。我几次想开口问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怎么问？说你今天去小竹林了？看见你给小花送东西了？那他不得羞死？以后还咋见面？

　　五姑似乎也察觉到小九有点不对劲，给他夹了块肉，试探着问：“小九，今天玩啥了？这么高兴？”

　　小九扒拉一口饭，含糊地说：“没……没玩啥，就跟……跟同学跑步来着。” 撒谎都不打草稿！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更愁了。这小子，是真的陷进去了？还是小孩子一时兴起？

　　夜里，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月光很好，透过窗户纸，洒在炕上。小九在那边睡得倒是挺香，偶尔还咂咂嘴，像是在做什么美梦。小金燕在五姑怀里，也睡得香甜。

　　我心里乱糟糟的。学校里的风刚停，家里的风又起了。小九这算“早恋”吗？可能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啥。就是一种朦朦胧胧的好感，像清晨竹林里的薄雾，看着美，太阳一出来，可能就散了。可万一散不了呢？万一这雾越来越浓，把人带沟里去了呢？像三班那个王嘉琪？

　　我又想到自己。我比小九大三岁，算是正经的“少女”了。看着班里那些成双成对的，说一点向往没有，那是假的。电视里放的那些情情爱爱，也会脸红心跳。可一想到家里的情况，自己的条件，那点刚刚冒头的小火苗，“噗”一下就灭了。我得懂事，得帮五姑撑起这个家，得照顾弟弟妹妹，得好好学习，将来……将来怎么样，还不知道。哪有闲心，哪有资格，去琢磨那些风花雪月的事？

　　好像……只有我，被排除在这场名叫“成长”的、乱七八糟又不可避免的风暴之外了？小九懵懵懂懂地踏进去了，小娴好像也对班里的学习委员有点好感（我偷偷发现的），连五姑，经历了邱家那场劫难，眼神里也偶尔会闪过一丝对未来的、微弱的憧憬。

　　只有我，唐平萍，还像个哨兵一样，守着我们这个好不容易垒起来的、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小窝，警惕地看着内外交困的风雨，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感觉，有点孤单。好像大家都在往前跑，只有我被留在了原地。可我能松懈吗？不能。我是姐姐，是五姑现在最大的依靠。我得立得住，这个家才不至于散。

　　唉，这日子过的，真是……关关难过关关过。外面的风雨还没停，家里的幼苗又蠢蠢欲动。这当大家长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叹了口气。小九啊小九，你可长点心吧！别给你姐添乱了！这“早恋”的浑水，可不是你这个年纪该趟的！

　　得找个机会，好好跟他聊聊。不能骂，不能打，得……引导？可怎么引导？我自己还一头雾水呢！

　　这初二的日子，真是越来越复杂了。操心完学校，还得操心家里。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觉肩上的担子，又沉了几分。先睡觉吧，明天……再说明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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