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提琴所要表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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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六月末

  樱花已经腐烂。

  粉色的尸体堵塞着下水道,在春雨中发酵。

  这就是东京的六月。

  泡沫破裂后的第十二个六月。

  晨光社活动室

  下午三点

  “他没来。”

  “三天了。”

  “上次见他还是数学课后,他说要早退。”

  “早退。”

  田中冷笑了一声:

  “这年头,‘早退’意味着什么,大家都知道吧?”

  没人回答。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

  “有事要早退”通常意味着:

  父亲失业了

  母亲病倒了

  家里断电了

  房东来催租了

  或者更糟。

  渡边坐在窗边,一直盯着窗外。

  街道上,上班族们像蚂蚁一样爬行。

  黑色的西装,黑色的公文包,黑色的表情。

  偶尔有人抬头,眼神空洞得像死鱼,然后继续向前。

  “像死人。”

  渡边突然说。

  “什么?”

  “他们。”

  他指着窗外:

  “都像死人,只是还没倒下而已。”

  神永新二合上了手中的书。

  今天是加缪的《局外人》。

  书页上有一句话被铅笔轻轻划过: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去看看吧。”

  练马区。

  如果说丸之内是东京的心脏,那么练马就是它坏死的脚趾。

  齐藤家在一栋建于1973年的公寓里。

  门上贴满了催缴通知:

  电费:拖欠两个月,即将停止供电

  水费:最后警告

  煤气费:已停止供应

  山田深吸一口气。

  敲门。

  咚、咚、咚。

  回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然后被寂静吞噬。

  没有回应。

  再敲。

  咚、咚、咚。

  这次更用力。

  还是没有。

  山田和美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安。

  “不会是……”

  美香没有说完,但大家都明白。

  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回应”通常意味着两种可能:

  没人在家

  有人在家,但已经不会回应了

  第三次敲门。

  这次,门开了一条缝。

  防盗链还挂着。

  齐藤的脸出现在缝隙中。

  山田差点没认出他。

  “山田君,美香前辈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我们来看你。”

  齐藤盯着他们看了很久。

  久到让人不安。

  久到让人想逃跑。

  然后,他解开了防盗链。

  咔哒。

  门开了。

  地狱的景象展现在他们面前。

  客厅一片狼藉。

  不是普通的凌乱。

  是那种……放弃抵抗后的狼藉。

  碎掉的相框散落一地。

  照片被撕碎,但还能拼凑出曾经的模样:

  一家三口在游乐园。

  齐藤还是个孩子,坐在父亲肩上,笑得很灿烂。

  母亲在旁边,手里拿着,也在笑。

  背景是摩天轮。

  报纸堆积如山。

  全是坏消息:

  “失业率创新高”

  “中年自杀潮愈演愈烈”

  “经济复苏遥遥无期”

  “大企业宣布新一轮裁员”

  “政府呼吁国民共渡难关”

  “专家称:这是市场的自我调节”

  市场的自我调节。

  多么优雅的说法。

  就像说“他自然死亡”,而不是说“他被饿死了”。

  电视开着,但没有声音。

  屏幕上,某个经济学家正在演播室里谈论“结构性改革的必要性”。

  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像一条离水的鱼。

  字幕在滚动:

  “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阵痛期过后就是新生”

  “这是为了国家的未来”

  谁的牺牲?

  谁的阵痛?

  谁的未来?

  他不会说。

  因为他的未来从来没有阵痛过。

  角落里,齐藤的母亲蜷缩在被炉里。

  她的眼睛睁着,但什么都没有看。

  只是盯着虚空,像是在看什么只有她能看见的东西。

  嘴里念念有词,声音细微得像虫鸣:

  “他说会找到工作的……”

  “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

  “他说……”

  “他说……”

  无限循环。

  美香走过去,蹲下身:

  “伯母……”

  没有反应。

  “伯母,我是齐藤君的同学……”

  还是没有反应。

  那双眼睛看着她,但没有焦点。

  像是看着一块透明的玻璃。

  “她从那天开始就这样了。”

  齐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像个提线木偶失去了操控者。

  “从警察来的那天开始。”

  “她就……”

  “她就不是我妈妈了。”

  “我父亲。”

  “晚上十一点四十三分,中央线,新宿站,他选择了快车。”

  “司机说,刹车来不及了。”

  “撞击时速度是八十公里,尸体……不,遗体……”

  他纠正了自己的用词:

  “遗体被拖行了二十三米。”

  “整理的时候……”

  他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

  “整理的时候,他们说……很难认……”

  说不下去了。

  长久的沉默。

  只有墙上的钟在滴答滴答地走。

  “他们装了蓝色LEd灯。”

  齐藤突然又开口:

  “在所有的月台上,据说蓝光能够安抚想要轻生的人,可以降低自杀率。”

  “但对我父亲没用。”

  “五十一岁的技术员,在公司工作了二十三年零七个月。”

  “‘人力资源优化’,他们是这么说的。”

  “五十岁以上的员工,清理掉百分之八十。”

  “他试过的。”

  齐藤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急,像要证明什么,像要为父亲辩护:

  “真的试过!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穿上西装,然后去职业介绍所。”

  “‘您的经验确实丰富,但我们需要更有活力的员工。’”

  “‘抱歉,目前没有合适的职位。’”

  “‘请理解,这是市场的选择。’”

  “最后一个早上。”

  齐藤的眼睛发红:

  “他还对我说‘今天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还给我做了便当,我最喜欢的。虽然鸡蛋已经不太新鲜了,但他还是很用心地做………”

  “还放了一张小纸条,用圆珠笔写的:‘加油,爸爸也在努力’。”

  “然后呢?”

  山田问,声音很轻。

  “然后晚上十一点五十七分,警察来了。”

  齐藤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纸袋:

  “这是他的遗物。”

  “一个钱包,里面有三百二十日元。”

  “一张过期的月票。”

  “一盒安眠药。”

  “还有……”

  他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被血浸过,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但还是能辨认出三个字:

  对不起

  房间里的沉默像实体一样压迫着每个人。

  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齐藤突然说,声音里有种扭曲的愉悦:

  “铁路公司寄来了账单。”

  “‘人身事故’造成的延误,电车停运,影响了三万名乘客的出行。”

  “要家属赔偿。”

  “七百万日元。”

  他看着所有人,眼神像在看什么荒诞的笑话:

  “他们杀了他,然后要我们付钱。”

  “这就是日本。”

  “这就是……”

  他的笑容崩溃了:

  “这就是这个该死的世界。”

  消息传回来时,愤怒像瘟疫一样传染。

  “操他妈的!”

  渡边的拳头砸在桌上。

  “那些坐在玻璃塔顶层的混蛋!”

  “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们知道自己是杀人犯吗?”

  “不。”

  田中冷笑,声音里全是嘲讽:

  “在他们眼里,这只是Excel表格里的数字。”

  “删除五十行数据,利润率提升百分之三,股价上涨两个点。”

  “至于那些被删除的‘数据’曾经是活生生的人?”

  “who gives a fuck?”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山田站起来,手撑在桌上:

  “我们不能就这样……就这样看着他们……”

  “做什么?”

  有人反问:

  “写请愿书?联名抗议?找媒体曝光?”

  “醒醒吧,谁会在乎一群高中生的愤怒?”

  “那就让他们不得不在乎!”

  渡边的眼中燃烧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去他们总部,让所有人都看到!!”

  “看到什么?”

  一个平静的声音切入。

  所有人转头。

  神永新二站在门口。

  逆光让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深沉,看不清表情。

  只能看到那副金丝眼镜反射的光。

  “看到我们的愤怒?”

  他走进来:

  “看到我们的无力?”

  “还是……”

  他环视所有人:

  “看到我们的天真?”

  “你什么意思?”

  “你不支持我们?”

  神永新二在椅子上坐下,慢条斯理地擦着眼镜:

  “我只是在问一个问题。”

  他把眼镜戴回去:

  “你们想要什么?正义?”

  “那么,什么是正义?”

  “让凶手偿命?”

  “好,凶手是谁?”

  “是下达裁员命令的社长?”

  “他会说这是董事会的决定。”

  “是董事会?”

  “他们会说这是股东的要求。”

  “是股东?”

  “他们会说这是市场的规律。”

  “那市场呢?”

  神永新二站起来,走到窗边:

  “市场是什么?”

  “是你,是我,是所有人。”

  “我们每个人都是凶手,也都是受害者。”

  “在这个巨大的绞肉机里,我们一边被绞碎,一边转动把手。”

  “所以我们什么都不做?”

  美香问道:

  “就这样……算了?”

  神永新二看着她,然后看向所有人:

  “不。”

  “我们去。”

  “什么?”渡边愣住了。

  “去抗议。”

  “去那些玻璃幕墙下,去举起你们的标语,去喊出你们的愤怒。”

  “你会支持我们?”渡边试探地问。

  “我不是支持你们。”

  “我是陪你们去见证。”

  “见证什么?”

  “见证这个世界如何无视痛苦。”

  “见证那些西装革履的人如何从你们身边走过,像你们是空气一样。”

  “见证如何用‘扰乱秩序’的名义把你们带走。”

  “见证你们的理想主义死去的样子。”

  “你!!!”

  渡边想发怒,但被新二打断:

  “然后呢?”

  “理想死了之后呢?”

  “是放弃,还是……”

  他看着所有人的眼睛:

  “学会用这个世界的规则来战斗?”

  他拿起书包:

  “走吧。”

  “去对着那些玻璃幕墙呐喊。”

  “虽然声音会被反弹回来,割伤你们自己的喉咙。”

  “但至少……”

  他走向门口:

  “你们试过了。”

  丸之内。

  玻璃和钢铁构成的森林。

  每一栋楼都像一把指向天空的剑,切割着云层,也切割着人的渺小。

  下午两点三十分。

  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学生们站在其中一栋楼下。

  他们看起来如此格格不入。

  在这个每平方米价值千万日元的地方,

  在这些年薪千万的精英中间,

  他们像是误入屠宰场的羔羊。

  手写的标语在风中飘摇:

  “人不是数字!”

  “谁为齐藤先生负责?”

  “停止经济暴力!”

  “我们要求真相!”

  “请听我们说!”

  山田对着人流大喊:

  “齐藤先生死了!他不是数字!他有名字!他是父亲,是丈夫,是人!”

  他的声音被城市的噪音撕碎。

  汽车的引擎声。

  地铁的轰鸣声。

  施工的电钻声。

  广告牌的电子音。

  这座城市有一千种声音,唯独听不见人的呼喊。

  “每天都有人在死去!不是病死,不是老死,是被杀死!”

  “你们看不见吗?”

  “你们感觉不到吗?”

  上班族们低头快步走过,仿佛学生们是透明的。

  偶尔有人抬头瞥一眼,然后继续赶路。

  脚步声。

  此起彼伏的脚步声。

  咔哒、咔哒、咔哒……

  没有人停下。

  没有人询问。

  没有人……在乎。

  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停下了。

  希望在学生们眼中闪现。

  然后那个人掏出手机,对着他们拍了张照。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对旁边的同事说:

  “不好好读书,跑出来搞这些有的没的。”

  “就是啊。”同事附和,“被开除是自己能力不行,怪谁呢?”

  “这年头,弱者就该被淘汰。”

  “自然法则嘛。”

  他们走了。

  留下的只有笑声。

  一个小时过去了。

  喊破了喉咙,没有任何回应。

  传单像秋天的落叶,散落一地,被人踩过,被风吹走。

  这时,大楼的玻璃门开了。

  一个年轻人走出来。

  深蓝色西装,完美的发型,职业的微笑。

  胸牌上写着:公关部。

  “各位同学。”

  他的声音经过训练,恰到好处的温和,恰到好处的关切:

  “我理解各位的心情。敝公司对齐藤先生的不幸深表遗憾。”

  “但请理解,企业重组是基于市场环境的理性决策。”

  “我们完全按照劳动法规定,支付了所有法定补偿。”

  “如果齐藤先生的家属有任何困难,可以通过正规渠道。”

  “去你妈的正规渠道!”

  渡边冲上前,被两个保安拦住。

  年轻人的微笑没有丝毫波动。

  就像他脸上戴着面具。

  “我理解您的情绪。”

  他还是那么温和。

  笛声响起。

  三辆车停在路边。

  车门打开。

  六个人走下来。

  “非法集会。”

  领头的面无表情:

  “扰乱公共秩序。请配合调查。”

  “我们只是在表达。”

  山田试图解释。

  “表达要通过合法途径。”

  “要么现在解散,要么跟我们走。”

  学生们面面相觑。

  神永新二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很复杂。

  美香看向他,希望他说点什么。

  但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跟你们走。”

  渡边大声说:

  “但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

  领头的冷笑: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治安局。

  一个小时后。

  “你们可以走了。”

  “都是误会,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们走出拘留室。

  走廊里,神永新二靠在墙上,手里拿着一杯自动贩卖机的咖啡。

  “走吧。”

  他说。

  没有多余的话。

  回到活动室。

  没有人说话。

  失败的重量压在每个人心上,让人窒息。

  门关上后,沉默持续了很久。

  最后,是田中打破了沉默:

  “我早就说过。”

  他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像钉子:

  “我早就说过,这没用。”

  “和他们对抗?我们凭什么?”

  “我们只是学生,手无寸铁。”

  “他们有钱,有权,有警察,有法律。”

  “我们有什么?”

  “有热情?”

  他冷笑:

  “热情能当饭吃吗?”

  山田想反驳,但说不出话。

  因为田中说的都是事实。

  “也许……”

  一个一年级的女生小声说:

  “也许我们应该……更现实一点。”

  “什么意思?”美香皱眉。

  “我是说……”

  女生的声音更小了:

  “我们可以……帮助齐藤君他们。”

  “但不要去对抗那些……那些大公司。”

  “我们斗不过的。”

  “对。”

  另一个人附和:

  “我们可以做一些……安全的事。”

  “帮助同学,搞活动,办讲座。”

  “但不要……不要再去抗议了。”

  “太危险了。”

  美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

  “你们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实话。”

  田中直视她:

  “美香前辈,我们不是懦夫。”

  “但我们也不是傻子。”

  “今天我们只是被拘留。”

  “下次呢?”

  “被起诉?被开除?被记录在案,影响一辈子?”

  “我们的父母呢?”

  “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因为我们‘正义’,就不担心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

  山田的声音在颤抖:

  “我们就什么都不做?”

  “就看着齐藤的父亲白死?”

  “就接受这个世界的规则?”

  “不是什么都不做。”

  田中摇头:

  “是做我们能做的事。”

  “帮助齐藤家,这个我们可以做。”

  “但对抗大公司?”

  “对不起,我做不到。”

  “我还要考大学,我还有家人,我还有未来。”

  “我不能为了‘正义’,把这些都赌上。”

  “懦夫!”

  一个声音突然爆发。

  所有人转头。

  渡边站起来,脸涨得通红:

  “你们都是懦夫!”

  “就是因为这种想法!”

  “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现实’!”

  “所以这个世界才会这么烂!”

  “渡边君……”美香想劝。

  “不!”

  渡边打断她:

  “我今天才看清楚。”

  “我们太温和了。”

  “太理性了。”

  “太‘合法’了。”

  “我们举着标语,文明地抗议,礼貌地表达。”

  “然后呢?”

  “被无视,被驱散,被关进拘留室。”

  “为什么?”

  他的眼睛燃烧着某种危险的光:

  “因为我们不够激进。”

  “我们应该占领他们的大楼。”

  “应该阻断他们的交通。”

  “应该让他们付出代价,真正的代价。”

  “渡边,你疯了吗?”

  田中站起来:

  “占领大楼?阻断交通?”

  “你知道那是什么后果吗?”

  “那不是抗议,那是犯罪!”

  “犯罪?”

  渡边冷笑:

  “裁员导致自杀,就不是犯罪?”

  “把人当数字,就不是犯罪?”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杀人。”

  “但因为它‘合法’,所以就不算犯罪?”

  “那我宁可做罪犯!”

  “够了!”

  美香大喊:

  “你们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她看着田中:

  “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就放弃。”

  然后看着渡边:

  “但我们也不能因为愤怒就失控。”

  “那你说怎么办?”

  渡边质问:

  “继续这样?继续被无视?”

  美香哑口无言。

  因为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答案。

  不知道出路。

  只知道今天的失败,太痛了。

  活动室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分裂:

  一边是田中为代表的“现实派”。

  他们害怕了。

  害怕风险,害怕后果,害怕失去未来。

  他们想要退缩到安全的范围内。

  做“力所能及”的事。

  不去挑战强大的敌人。

  另一边是渡边为代表的“激进派”。

  他们愤怒了。

  愤怒于无力,愤怒于失败,愤怒于这个世界。

  他们想要更激烈的行动。

  想要用暴力对抗暴力。

  想要“不择手段”。

  中间的人。

  山田、美香、还有其他大部分成员。

  不知道该站在哪边。

  “为什么?”

  “为什么没人在乎?”

  “为什么这个世界可以这么冷血?”

  “为什么……”

  “为什么善良的人要死,而恶人却活得那么好?”

  “因为这就是规则。”

  神永新二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他一直坐在那里,像一个影子。

  “冷漠是最经济的选择。”

  “同情需要成本,而漠不关心,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对吗?”

  有人站起来,指着他,声音中带着愤怒和背叛:

  “你有钱,有势力,你明明可以!!!”

  “可以什么?”

  神永新二缓缓站起来,走到灯光下。

  他摘下眼镜,露出疲惫的眼睛:

  “买下那家公司?”

  “让齐藤的父亲复活?”

  “还是……”

  他环视所有人:

  “推翻这个把人变成商品的体系?”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

  “这个世界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那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们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神永新二沉默了很久。

  久到让人以为他不会回答。

  “齐藤君还活着。”

  他终于开口:

  “他的母亲还活着。”

  “抗议失败了,愤怒没用,正义缺席了。”

  “但他们还活着。”

  他看向所有人:

  “我们去陪他们度过今晚。”

  东京笼罩在一种灰色中。

  齐藤家门外,搬家公司的卡车已经到了。

  房东要求他们搬走,没有商量的余地。

  晨光社的成员,带着纸箱和塑料袋。

  没有人说话,但都来了。

  屋内比昨天更混乱。

  齐藤的母亲还是坐在角落,怀里抱着一个相框。

  她一直盯着照片,嘴唇微微颤动,但没有声音。

  齐藤在整理父亲的遗物。

  一件西装。

  一双皮鞋。

  一个公文包。

  还有个茶杯。

  淡蓝色,印着朴素的花纹。

  超市里一百日元三个的那种。

  神永新二第一个走进去。

  他戴上工作手套,开始分类。

  没有指挥,没有安排,只是默默地做。

  其他人跟着加入。

  啪。

  一声脆响。

  所有人都停下了。

  一只茶杯掉在地上,碎了。

  那只淡蓝色的茶杯。

  “爸爸的……”

  齐藤跪下来,手指颤抖地去捡碎片:

  “爸爸每天早上都用这个杯子……喝咖啡……速溶的,最便宜的那种……但他总是说‘这样就很好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急:

  “这是我……这是我小学的时候……用零花钱买的……父亲节礼物……”

  “我存了三个月……每天省下买糖果的钱……”

  “那天,我看到爸爸的表情……”

  他的眼泪掉在碎片上:

  “他笑得……笑得那么开心……”

  “买个新的吧。”

  山田说:

  “一模一样的,超市里有。”

  “不一样。”

  “这个杯子……爸爸用了十二年……”

  “每天早上……他总是说‘谢谢小齐的杯子’……”

  “就算我已经上高中了……他还是……”

  搬家工人不耐烦了:

  “快点,我们赶时间。碎了就碎了,扫掉就是。”

  他拿起扫帚。

  “等等。”

  神永新二蹲下身。

  开始捡碎片。

  一片,一片,又一片。

  连最细小的碎屑都不放过。

  “干什么呢?”

  搬家工人皱眉:

  “碎成这样,黏都黏不起来。”

  神永新二没有理他。

  他用报纸把碎片仔细包好,放进自己的包里。

  足立区。

  一栋1960年代的木造公寓,墙壁薄得能听见邻居的呼吸。

  没有电梯,楼梯陡得像悬崖。

  四楼。

  对于齐藤那精神恍惚的母亲来说,每一级台阶都是煎熬。

  大家轮流扶着她,一步一步地爬。

  她的体重很轻,轻得吓人。

  像是一具空壳。

  房间很小。

  十二平米。

  厨房、卧室、客厅合为一体。

  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永远照不进阳光。

  “对不起。”

  齐藤一遍遍地说:

  “麻烦大家了……真的对不起……”

  “别说傻话。”

  美香擦着汗,努力笑着:

  “我们是朋友啊。”

  神永新二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

  他总是能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温暖的食物。

  不是美味,是温暖。

  那种能够提醒人“你还活着”的温暖。

  味噌汤、白米饭、煎蛋、腌菜。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但热气腾腾。

  齐藤的母亲看着面前的食物,眼神渐渐有了焦距。

  “谢谢。”

  她说。

  声音很小,像是很久没有说话:

  “谢谢你们……谢谢……”

  然后她开始哭。

  眼泪流进味噌汤里,让原本就很淡的汤变得更淡。

  大家默默地吃着。

  没有人说话。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饭后。

  美香在洗碗。

  她看见新二坐在角落。

  他面前摊着那些碎片。

  十七片大的,无数片小的。

  还有一管强力胶,一把镊子,一把小刀。

  “你在做什么?”

  美香走过去。

  “修。”

  新二没有抬头。

  “修?”

  美香觉得荒谬:

  “这怎么可能修好?碎成这样。”

  “是啊。”

  神永新二拿起一片碎片,对着昏黄的灯光:

  “碎成这样……”

  “就像这个世界。”

  他开始寻找能够拼接的部分。

  “这样做有意义吗?”

  美香坐下来,看着他:

  “就算你把它粘起来,也不能用了。”

  “裂缝永远都在。”

  “它再也不是原来的杯子了。”

  “是的。”

  “再也不是原来的了。”

  “就像齐藤再也不会有父亲了。”

  “就像他母亲再也不会是原来的她了。”

  他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异常明亮:

  “但那又怎样?”

  “什么?”

  “破碎的东西,就没有价值了吗?”

  “有裂痕的人生,就不值得继续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完整的?”

  美香说不出话。

  其他人也围过来,默默地看着。

  神永新二像一个偏执的匠人,一片一片地拼接。

  有些地方对不上,他就用刀子轻轻地磨。

  有些碎片太小,他就用镊子夹着,小心地放置。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夜深了。

  齐藤坐在旁边,一直看着新二。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神永新二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工作。

  又过了一个小时。

  最后一片碎片归位。

  他放下镊子,活动了一下手指。

  茶杯立在那里。

  不,不能说是“立”。

  它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再次崩塌。

  裂纹密布,像一张蛛网,又像一幅地图。

  记录着它曾经破碎的地理。

  透过灯光,那些裂缝闪着奇异的光芒。

  “完成了。”

  齐藤伸出手,颤抖地接过茶杯。

  “它还是坏的。”

  齐藤说。

  “是的。”

  “永远都不能用了。”

  “是的。”

  “但是……”

  齐藤的眼泪掉在杯子上,沿着裂缝流淌:

  “但是它还在。”

  “爸爸的杯子还在。”

  神永新二站起来,看着齐藤:

  “对。”

  “它还在。”

  “为什么?”

  齐藤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她看着新二,眼神第一次有了焦点: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我们什么都不能给您……”

  神永新二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

  “因为有人曾经告诉我。”

  “保持一点人性。”

  “哪怕只是一点点。”

  “哪怕这份人性毫无用处,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这是我朋友的公司,他们需要一个会计助理,不需要经验,可以培训,工作地点离这里三站地铁。”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

  “不用谢我。”

  神永新二打断她:

  “这不是施舍,您如果去工作,是帮了我朋友的忙。”

  他转向齐藤:

  “至于你,什么时候想回学校,就回来,不急,先陪陪你母亲。”

  “功课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补。”

  “谢谢……”

  齐藤哽咽:

  “真的……谢谢……”

  新二摇摇头:

  “活下去就是最好的感谢。”

  ……………………………………………

  东都精密总部

  神永新二站在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窗前。

  整个东京在脚下展开,像一块镶满LEd的电路板。

  美丽,但冰冷。

  电话响了。

  “社长,关于那家公司的资料已经准备好了。”

  美咲的声音传来:

  “随时可以启动收购。”

  “市值多少?”

  “四百三十亿日元。但如果我们现在出手,打压股价后,三百五十亿可以拿下。”

  “明天宣布收购意向。”

  “收购后,所有五十岁以上的被裁员工,全部返聘。”

  “工资按原标准的百分之一百二十。”

  他挂断电话。

  给高桥发了条信息:

  【安排最好的心理医生,但要自然些,不要让齐藤家察觉,可以用社区健康检查的名义。】

  回复很快:

  【明白。】

  他放下手机,看着窗外的城市。

  窗外,东京的凌晨依然喧嚣。

  某处,有人正在赶末班电车回家。

  某处,有人正在便利店买明天的早餐。

  某处,有人正站在月台边缘,思考是否要跳下去。

  某处,齐藤抱着那个满是裂痕的杯子入眠。

  “没有救世主。”

  神永新二喃喃自语:

  “只有人,挣扎着活在这个世界。”

  ………………………………………………………………………………………………

  尾声

  神永新二回到公寓。

  客厅里很暗。

  只有夜灯微弱的光,在墙上投下柔和的影子。

  他解开领带,准备回房间。

  “爸爸?”

  一个小小的声音。

  从黑暗中传来。

  神永新二的身体僵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

  薰坐在沙发上。

  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沙发角落,抱着一个抱枕。

  “薰?”

  神永新二走过去,声音尽量放轻:

  “怎么还没睡?”

  薰抬起头。

  “我睡不着。”

  神永新二在他旁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烫,没有发烧。

  “做噩梦了?”

  “不是……”

  薰摇摇头:

  “我就是……睡不着。”

  神永新二看着他。

  “想喝牛奶吗?”

  薰点点头。

  神永新二打开冰箱,拿出牛奶。

  倒进小锅里,开小火慢慢加热。

  他站在炉火前,看着牛奶表面缓缓升起的热气。

  “爸爸。”

  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嗯?”

  “你是不是很累?”

  神永新二的手顿了一下。

  牛奶开始冒泡,他关掉火,倒进杯子里。

  递给薰。

  “还好。”

  薰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

  眼睛一直看着新二。

  “薰。”

  神永新二突然说:

  “想听大提琴吗?”

  薰的眼睛亮了:

  “想!”

  神永新二走到墙角,取下挂着的琴盒。

  他打开盒子。

  咔哒。

  大提琴静静地躺在里面。

  神永新二伸手,指尖触碰到琴弦,发出轻微的“嗡”声。

  他坐下,调整琴弦。

  手指拨动,耳朵倾听。

  拧紧,放松,再拧紧。

  “要拉什么?”

  神永新二想了想:

  “巴赫。”

  “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第一号,前奏曲。”

  弓拉过琴弦。

  第一个音符响起。

  低沉,缓慢,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旋律开始流淌。

  不是流畅的流淌。

  而是……挣扎着的流淌。

  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想要说出来,但说不出来。

  只能通过这些音符,一点一点地泄露。

  神永新二闭着眼睛。

  手指在琴弦上移动,没有任何失误。

  但又有某种……痛苦。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割肉。

  每一次拉弓都像是在放血。

  薰静静地听着。

  小手握着杯子,眼睛盯着新二。

  他能感觉到。

  那个声音里有什么。

  不只是音乐。

  是某种更深的东西。

  像是……哭泣。

  但又不完全是哭泣。

  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悲伤、愤怒、绝望、温柔、希望……

  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通过琴弦传递出来。

  曲子进入中段。

  旋律变得更加激烈。

  弓在琴弦上飞舞,像是要把琴弦割断。

  神永新二的身体微微前倾,额头上渗出汗水。

  不是因为技巧困难。

  而是因为……太用力了。

  用力把那些情绪压进琴弦里。

  用力不让自己崩溃。

  用力……

  然后,旋律又慢下来。

  变得温柔,变得轻柔。

  像是在抚慰什么。

  像是在原谅什么。

  像是在说:“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最后一个音符。

  悠长,绵延,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神永新二睁开眼睛。

  “爸爸。”

  薰轻声问,声音很认真:

  “大提琴在说什么?”

  神永新二愣了一下:

  “什么?”

  “你拉琴的时候,”

  薰放下杯子,眼睛很亮:

  “感觉大提琴在说话。”

  “它在说什么?”

  神永新二看着薰。

  “想学吗?”

  “想!”

  薰用力点头,眼睛更亮了。

  “首先,要这样握弓……”

  神永新二握住薰的手,把琴弓放在他手里:

  “拇指在这里,其他手指……对,放松,不要太紧……”

  神永薰很认真地学。

  小小的手指握着琴弓,虽然姿势还不对,但很努力。

  “然后,弓要这样拉……”

  新二握着薰的手,慢慢拉动琴弓。

  琴弦发出声音。

  不好听。

  像是某种动物的叫声。

  但薰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拉出声音了!”

  “嗯。”

  薰继续尝试,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都拉得更稳一点。

  然后,他突然停下,抬起头:

  “爸爸,”

  他又问了一遍,这次更认真:

  “大提琴在说什么?”

  “为什么要拉大提琴?”

  碇真嗣的手还握着薰的手,但动作停住了。

  脑海中,一个画面浮现出来。

  很久很久以前。

  一个房间。

  一个小男孩拉着儿童大提琴。

  问同样的问题。

  那个男人。

  碇源堂。

  他的父亲。

  那是在唯还活着的时候。

  那是在一切还没有破碎的时候。

  “爸爸,为什么要学大提琴?”

  碇源堂沉默了一会儿:“因为……音乐可以表达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

  “那爸爸想表达什么?”

  碇源堂看着儿子天真的眼睛,轻声说:“爱。”

  “爱?”

  碇源堂点头:

  “对这个世界的爱,对家人的爱,对生命的爱。”

  “音乐是人类创造的最美的东西,因为它纯粹地表达情感,不需要语言,不需要解释。”

  “只需要……”

  他拉了一个音符:

  “感受。”

  那时候的真嗣还不懂。

  但他记住了那个画面。

  记住了……那个还有爱的时刻。

  但后来。

  2004年。

  唯死了。

  在那场“实验”中。

  然后,那个男人也变了。

  琴弦断了,再也没有拉过。

  爱也死了。

  他把真嗣送走。

  像丢掉一件不需要的物品。

  “爸爸不要我了吗?”

  碇源堂没有回答。

  只是转身离开。

  留下碇真嗣站在那里。

  “爸爸?”

  薰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他看着薰说:

  “大提琴在表达爱。”

  “爱?”

  薰歪着头。

  “嗯。”

  碇真嗣点头:

  “对这个世界的爱。”

  “虽然这个世界有很多痛苦,很多破碎,很多不公平,但只要还有爱就值得继续。”

  薰歪着头想了想。

  然后,他扑进新二怀里。

  “薰最爱爸爸了。”

  碇真嗣愣住了。

  整个人僵在那里。

  然后,他慢慢地抱住了薰。

  “我也爱你,薰。”

  他们就这样抱了很久。

  久到他能听见薰的心跳声。

  “去睡吧。”

  “很晚了。”

  “嗯!”

  薰乖乖地从他怀里爬出来。

  走到门口,他回头:

  “爸爸,你也要早点睡。”

  “好。”

  薰走后。

  碇真嗣独自坐在黑暗中。

  大提琴静静地立在旁边。

  他看着它,想起了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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