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约束的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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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永新二推开门。

  尽量不发出声音。

  走廊尽头,薰的房门虚掩着。

  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关门。

  走到书桌前,摘下眼镜。

  世界瞬间变得清晰,但那种清晰感反而让他无法放松。

  他揉着太阳穴,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根棒棒糖。

  拆开包装,含进嘴里。

  这是他少数几个还能感受到的“享受”,其他的感官早已麻木。

  美食尝起来像是在咀嚼数据,音乐听起来像是在分析波形,就连触碰别人的时候,他也会下意识地评估对方。

  只有这种简单的甜味,还能让他想起自己是个人。

  打开电脑。

  加密通讯软件启动。

  《SEELE动态报告》

  文档打开,开始阅读。

  死海文书研究进展

  解读进度:12%(较上月+3%)

  石碑会议记录(6月20日)

  议题:对日本政府施压,意图全面掌握日本

  投票结果:8票赞成,3票反对,1票弃权

  关注人员动态

  碇源堂:已正式就任人工进化研究所所长

  碇唯:提交《人类意识融合的形而上学基础》论文,引发内部争议

  冬月幸曾:辞去大学教授职位,接受副所长任命

  赤木直子:mAGI超级计算机系统开发启动。

  三十分钟,看完。

  神永新二靠在椅背上,盯着屏幕。

  碇源堂。

  碇唯。

  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他在文档上标记了三个问题。

  随后保存,加密,备份。

  关闭。

  他打开另一个文档。

  《晨光社发展路线图·第三修订版》

  短期目标(1-3个月)

  稳定内部团结,避免激进派分裂

  系统性理论学习(每周三次,必修课程)

  帮助更多受困学生,目标20人

  建立跨校联系网络,目标5所学校

  完善制度建设,设立监督委员会

  中期目标(3-6个月)

  推动校方制度性改革(反欺凌政策)

  深化理论建设(出版内部刊物)

  培养干部(至少50名独当一面)

  对外扩展,建立东京学生联盟

  长期目标(6-12个月)

  将模式推广至全国

  总结理论,形成可复制的方法论

  持续自我革新,防止官僚化

  警惕领导个人崇拜与权力腐化

  风险评估

  激进派(渡边等):中度风险

  对策:加强沟通,提供理论指导

  外部压力(校方、政府):低→中度风险

  对策:保持低调,强调合法性

  内部分裂:中度风险

  对策:民主决策,公开透明

  领导独裁(我):高度风险

  对策:???

  官僚化:中度风险

  对策:定期自查,轮换制度

  他的目光停在那一行上。

  领导独裁(我):高度风险

  盯着这几个字,很久很久。

  然后,在后面添加备注:

  “需要应急预案,如果我出事,谁来接手?”

  打完这行字,他又停住了。

  删除。

  重新输入:

  “如果我出事,不,是当我必然出事的时候,组织能否存续?”

  又停住。

  删除。

  再输入:

  “个人英雄主义风险(我):极高度。”

  看着这行字,他感到一种近乎荒诞的疲惫。

  他在警惕自己。

  防范自己。

  评估自己对组织的危害程度。

  就像在写一份关于“神永新二”的敌情报告。

  所有工作处理完毕。

  现在是他自己的时间了。

  如果他还有“自己的时间”的话。

  碇真嗣站起身,走到书架前。

  手指在录像带的脊背上滑过。

  《奥特曼》《假面骑士》《铁臂阿童木》《超级战斗》《魔神z》《恶魔人》《伊甸王》……

  一排排,整整齐齐。

  有些是新买的,有些是从旧货店淘来的。

  他拿起一盘。

  《奥特作战第一号》

  这是他最近反复看的一部。

  放进录像机。

  按下播放键。

  坐回椅子上。

  屏幕亮起。

  黑白画面,粗糙的皮套。

  碇真嗣看着屏幕上的早田进驾驶的战机撞上红色光球。

  看着他战斗。

  看着他飞向天空,消失在云层中。

  片尾曲响起。

  他没有按停止键。

  就这样看着片尾字幕滚动。

  工作人员的名字,一行行划过。

  配音、特效、编剧、导演……

  那些制作了这部作品的人们。

  他们大概没想到,会有一个疲惫的少年,在深夜三点,盯着他们的名字发呆。

  字幕滚完了。

  屏幕变成雪花。

  碇真嗣盯着那片黑白噪点。

  然后,他开始想。

  奥特曼有三分钟。

  三分钟的限制。

  三分钟后,能量耗尽,就必须结束战斗。

  不能久留。

  因为如果留下来,他会死。

  他的光会熄灭。

  所以他必须在三分钟内解决问题。

  然后离开,让人类自己去处理剩下的一切。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奥特曼不离开呢?

  如果他觉得,“我不能走,没有我地球会毁灭”呢?

  如果他强撑着,继续战斗呢?

  那会怎样?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倒下。

  再也站不起来。

  然后下一次怪兽来的时候,地球上就再也没有光之巨人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在了“我不能离开”的执念里。

  碇真嗣盯着黑掉的屏幕。

  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里说:

  “等晨光社稳定了。”

  “等山田他们能独当一面了。”

  “等SEELE的威胁解除了。”

  “等薰长大了。”

  “等日本的问题解决了。”

  “等世界和平了。”

  “然后……”

  “然后我可以休息。”

  可以吗?

  真的可以吗?

  还是说,你只是在骗自己?

  还是说,你根本不打算停下来?

  还是说,你害怕停下来?

  碇真嗣闭上眼。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害怕停下来之后,发现一切都失控了?

  发现没有我,世界真的会崩塌?

  还是……

  害怕停下来之后,发现一切都很好?

  发现其实没有我,世界照样运转?

  发现我这么拼命,只是因为我需要被需要?

  发现我所谓的“使命”,只是我逃避的借口?

  发现碇真嗣从来没有死。

  他只是换了个名字。

  继续逃。

  继续怕。

  继续用“拯救世界”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继续用忙碌填补空虚。

  碇真嗣睁开眼。

  屏幕上的倒影还在。

  但这次,他看得更清楚了。

  那不是神永新二的脸。

  也不是碇真嗣的脸。

  那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的脸。

  一个害怕找到答案的人的脸。

  他想起了一些人。

  如果莲子还在,她会怎么说?

  会不会坐在他旁边,给他倒一杯咖啡,然后说:

  “真嗣君,你需要休息,机器都要定期维护,人更需要。你不是钢铁做的。”

  “你做得够好了。世界不会因为你停下来就毁灭。不要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肩上,你又不是阿特拉斯。”

  如果美里还在,会不会揉乱他的头发:

  “又逞强了?休息一天不会死人的。世界不会因为你睡一觉就完蛋。相信我,我试过。”

  然后会不会往他手里塞一罐啤酒:

  “放松点。英雄也需要度假。”

  如果绫波还在,会不会静静坐在他旁边。

  不说话。

  只是在那里。

  像一盏温柔的灯。

  她会不会说:

  “有时候,停下来本身就需要勇气。”

  “一直奔跑的人,往往是不敢回头看自己的人。”

  如果明日香还在,会不会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真恶心。”

  “又在这里演独角戏了?自以为是的救世主?”

  “你以为你在拯救谁?你只是在逃避。”

  “逃避真正的自己,逃避真正的关系,逃避真正的痛苦。”

  “你知道你和你父亲最像的地方是什么吗?”

  “你们都不敢面对真实的人。”

  “都只会躲在自己的‘计划’里,自己的‘使命’里。”

  “都觉得只要足够‘伟大’,就能掩盖自己有多软弱,多可悲。”

  “你什么都没学会,真嗣。”

  “你还是那个只会逃的懦夫。”

  “我恨你,真嗣。”

  “我恨你这么懦弱。”

  “我恨你这么自欺欺人。”

  “我恨你宁可毁掉自己,也不敢让别人看见真正的你。”

  “所以我恨你。”

  “也恨我自己。”

  如果薰那个已经死去的薰还在,会不会说:

  “真嗣君,你也需要被爱,被关心,被照顾。”

  “你也可以软弱,可以哭,可以说累。”

  “停下来吧。”

  但他们都不在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

  和他脑海里那些声音。

  碇真嗣低下头,双手抱住头。

  感受着太阳穴的刺痛。

  感受着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

  然后,另一个声音响起。

  不是记忆里的声音。

  是真实的声音。

  【真嗣君。】

  利匹亚的声音。

  【我知道你还醒着。】

  【我一直都醒着。】

  【你需要休息。】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凌晨三点还在工作。每天睡不到四小时。】

  碇真嗣沉默。

  【真嗣君,在光之星,我们有一个定律。】

  【什么定律?】

  【燃烧定律。】

  【一颗恒星,】利匹亚缓缓说道,【可以稳定燃烧几十亿年。】

  【因为它有足够的燃料,有核聚变的平衡机制,有自我调节的能力。】

  【它稳定,持续,长久。】

  【几十亿年里,它温暖着行星,孕育着生命,照亮着黑暗。】

  【它不是最耀眼的,但它一直在那里。】

  【可靠,恒定,可以依赖。】

  【但是……】利匹亚停顿了一下,【如果一颗恒星开始过度燃烧呢?】

  【失去平衡,耗尽氢核,开始燃烧氦,燃烧碳,燃烧氧,燃烧硅……】

  【一层层烧下去,越烧越快,越烧越热。】

  碇真嗣知道接下来的答案。

  但他还是问了:

  【会变成什么?】

  【超新星。】

  利匹亚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是敲在心上。

  【短时间内,释放出它一生中百分之九十九的能量。】

  【照亮整个星系。】

  【美丽,壮观,震撼。】

  【所有人都会仰望它,惊叹它,赞美它。】

  【诗人为它写诗。科学家为它命名。历史学家记录它。】

  【它成为传说。】

  【但然后呢?】

  【然后就熄灭了。】

  【对。】利匹亚说,【熄灭了。】

  【变成黑洞,或者中子星。】

  【再也不发光。】

  【再也不温暖任何人。】

  【用尽一切,献出最后的辉煌。】

  【然后什么都不剩。】

  【那些曾经依赖它的光的行星,那些在它温暖下诞生的生命,那些习惯了仰望它的人们……】

  【全部坠入永恒的黑暗。】

  【真嗣君,】利匹亚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但也更加沉重,【你现在就是那颗过度燃烧的恒星。】

  【你在用生命照亮别人。】

  【把自己燃烧殆尽。】

  【你觉得这是牺牲,是奉献,是伟大。】

  【你觉得应该这样,必须这样。】

  【但当你熄灭的那一天……】

  【那些依赖你的光的人,会怎样?】

  碇真嗣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盯着电脑屏幕上自己的倒影。

  那个黑色镜面上的人。

  碇真嗣的脸?

  神永新二的脸?

  奥特曼的脸?

  还是某个他从未真正认识的人的脸?

  【他们已经习惯了你的光。】利匹亚继续说。

  【山田遇到问题,第一反应是找你。】

  【中村有疑惑,第一想法是问你。】

  【晨光社要做决定,所有人都看着你。】

  【等着你给答案。】

  【等着你做判断。】

  【等着你来拯救。】

  【他们忘记了怎么自己发光。】

  【忘记了怎么独立思考,独立行动,独立决策。】

  【他们把你当成太阳。】

  【而当太阳消失的时候……】

  【他们会失去方向。】

  【恐慌,迷茫,分裂。】

  【有人会试图成为新的太阳,但用错误的方式,用暴力,用恐怖,用他们学到的最糟糕的东西。】

  【有人会指责彼此,为什么你没能代替新二?为什么我们会失败?一定是有人背叛了!】

  【有人会走向极端,既然温和的方法失败了,那我们就用激进的!既然理性没用,那我们就用暴力!】

  【内斗,会分裂,会走向你最不想看到的结局。】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把自己变成了‘不可替代的人’。】

  【都是因为你剥夺了他们成长的机会。】

  【都是因为你不相信他们。】

  【我……】

  【我相信他们。】

  【真的吗?】利匹亚轻声问。

  【你相信中村能独立制定计划吗?】

  沉默。

  【你相信美香能处理突发事件吗?】

  沉默。

  【你相信晨光社在没有你的情况下,能继续存在吗?】

  长久的沉默。

  然后,碇真嗣低声说:

  【我……不知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利匹亚说,【你不相信他们有能力处理问题。】

  【你觉得只有你能做对。】

  【你觉得他们太年轻,太激进,缺乏经验。】

  【你觉得他们会犯错,会失败,会搞砸一切。】

  【所以你要事事亲为。】

  【把所有风险都扛在肩上。】

  【把所有决策都握在手中。】

  【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但真嗣君……】

  利匹亚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

  【人只有在犯错中才能成长。】

  【你剥夺了他们犯错的机会,就剥夺了他们成长的机会。】

  【你保护他们不受伤,但也让他们永远学不会面对伤痛。】

  【等到你不在了……】

  【他们面对第一次真正的挫折时,就会崩溃。】

  【因为他们从来没学会跌倒后怎么爬起来。】

  【从来没学会在没有你的情况下,怎么自己做决定。】

  【从来没学会承担后果。】

  碇真嗣站起身,走到窗前。

  东京的夜景在眼前铺开。

  两千三百万盏灯火。

  密密麻麻,延伸到地平线。

  在他眼中,它们随时可能熄灭。

  随时可能化为那片赤红色的海洋。

  随时可能变成坟墓。

  【但是……SEELE还在暗处。】

  【使徒……会不会来?我不知道。】

  【塔尔塔罗斯……会不会降临?我不确定。】

  【但我见过。】

  【我见过那个结局。】

  【我见过所有人都死了的世界。】

  【我见过海洋变成血的颜色。】

  【我见过天空碎裂。】

  【我见过每一个人都消失。】

  【全部。】

  【一个都不剩。】

  他低下头:

  【我知道放手才是对的。】

  【我知道让他们自己成长才是正确的。】

  【我知道一个健康的组织不应该依赖一个人。】

  【我什么都知道。】

  【但如果我放手……】

  【如果我选择相信‘他们可以’……】

  【万一我赌错了呢?】

  【万一那个结局再次发生呢?】

  【万一使徒提前来了呢?】

  【万一SEELE突然行动了呢?】

  【万一又一次,所有人都死了呢?】

  【那个时候……】

  他抬起头,眼中有某种近乎绝望的东西:

  【谁来承担代价?】

  【是我说‘对不起,我放手了,所以你们死了’吗?】

  【是我在废墟上说‘但至少我让他们成长了’吗?】

  【是我在坟墓前说‘这是必要的牺牲’吗?】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

  【我做不到。】

  【我承受不了再失去一次。】

  【所以我必须……我必须确保……】

  【我必须掌控一切。】

  利匹亚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轻声说:

  【我理解。】

  【我理解你的恐惧。】

  【我理解那种创伤。】

  【我理解你为什么无法放手。】

  【但真嗣君……】

  【你有没有想过……】

  【这种想要掌控一切的欲望……】

  【这种觉得‘没有我就不行’的想法……】

  【这种‘只有我能拯救世界’的信念……】

  【和碇源堂有什么区别?】

  【和碇源堂……有什么区别……】

  碇真嗣重复着这句话。

  【他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在乎的人。】利匹亚平静地说,【他也是因为失去了唯而无法接受。】

  【他也是觉得自己必须掌控一切,否则悲剧会重演。】

  【他也是觉得只有自己能做对,别人都不行。】

  【他也是为了‘拯救’,为了‘保护’,为了‘防止最坏的结局’……】

  【然后呢?】

  【他变成了什么?】

  碇真嗣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到地板上。

  【我……】

  【我不是他。】

  【我不是为了自己。】

  【我是为了……】

  【为了什么?】利匹亚问,【为了薰?为了晨光社?为了那些孩子?】

  【还是为了证明碇真嗣不是废物?】

  【为了证明你可以拯救世界?】

  【为了证明这一次,你可以做对?】

  【为了填补那个空洞,那个从你出生起就存在的、觉得自己不够好、不被需要、没有价值的空洞?】

  碇真嗣把头埋进双手。

  【别说了。】

  【真嗣君,】利匹亚的声音变得极其温柔,【你不需要拯救世界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你不需要变得不可替代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你不需要掌控一切来获得安全感。】

  【你本身,就已经足够了。】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

  【就算你只是碇真嗣……】

  【你也值得被爱,值得活着,值得幸福。】

  碇真嗣的肩膀开始颤抖。

  【但我做不到……】

  【我知道。】利匹亚说,【改变需要时间。】

  【创伤不会一夜之间治愈。】

  【恐惧不会瞬间消失。】

  【但至少……】

  【可以试着迈出第一步。】

  【什么第一步?】

  【信任。】

  【信任他们能行。】

  【信任即使你不在,世界也不会立刻毁灭。】

  【信任你培养的那些人,他们有能力,有潜力,有可能。】

  【给他们机会。】

  【也给你自己机会。】

  【休息的机会。】

  【做回人类的机会。】

  碇真嗣抬起头,看着窗外的灯火。

  那么多灯。

  那么多人。

  他们都在睡觉。

  做梦。

  活着。

  不需要他来拯救。

  也许……

  也许真的不需要。

  他站起来,走回书桌。

  坐下。

  打开通讯软件。

  盯着那个空白的对话框。

  利匹亚说的对。

  第一步。

  信任。

  他要做的,就是发一条信息。

  一条简单的信息。

  把一些责任交出去。

  就这么简单。

  点开山田洋介的对话框。

  手指悬在键盘上。

  输入:

  “明天的事务会议,由你来主持,我有其他安排。”

  手指移向发送键。

  停住。

  盯着那行字。

  然后……

  删除。

  重新输入:

  “明天的理论学习会,由你负责带领讨论,参考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相信你可以处理。”

  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

  三秒。

  五秒。

  十秒。

  删除。

  他闭上眼。

  为什么发不出去?

  只是一条信息。

  只是一次授权。

  为什么这么难?

  因为你害怕。

  害怕他搞砸。

  害怕他说错话。

  害怕他带错方向。

  害怕他让渡边那些激进派趁机发难。

  害怕晨光社因此分裂。

  害怕一切失控。

  碇真嗣睁开眼,删除那条信息。

  打开城木美香的对话框。

  输入:

  “周末的外联工作,由你和中村去处理。对方学校的情况我已经调查过了,报告在附件里。你们可以的。”

  手指悬停。

  但脑海里开始自动播放各种可能的糟糕场景:

  他们缺乏谈判经验,被人看穿,泄露了晨光社的底细。

  对方趁机渗透,或者举报……

  删除。

  再打开下一个对话框。

  输入。

  停顿。

  想象糟糕场景。

  删除。

  下一个。

  输入。

  停顿。

  恐惧。

  删除。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碇真嗣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对话框。

  输入委托的信息。

  然后在发送前,删除。

  输入新的。

  再删除。

  输入。

  删除。

  输入。

  删除。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

  像是某种强迫症发作。

  明明知道应该发送。

  明明知道这是正确的。

  明明知道他们需要成长的机会。

  但就是做不到。

  就是无法按下那个发送键。

  最后,碇真嗣停下来。

  盯着空白的对话框。

  一片空白。

  什么都没有。

  他靠在椅背上,仰起头。

  看着天花板。

  突然笑了。

  “我果然……”

  “还是做不到。”

  “还是那个胆小鬼。”

  “还是那个碇真嗣。”

  利匹亚没有说话。

  他知道,有些东西需要时间。

  有些伤口,不是一句话就能愈合的。

  有些改变,需要更多的勇气。

  而现在的他,还没有准备好。

  也许永远不会准备好。

  但至少……

  至少他意识到了。

  至少他在挣扎。

  至少他还没有完全放弃。

  碇真嗣看了看时钟。

  凌晨2:47。

  他关掉电脑,重新戴上眼镜。

  站起来,关灯。

  走向床。

  躺下。

  闭上眼。

  他以为自己会失眠。

  像往常一样。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听着秒针的声音,数着羊,数到一千,两千,三千……

  但这一次,疲惫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沉了下去。

  陷入黑暗。

  然后……

  他在NEVR的走廊里。

  红色的紧急照明灯闪烁着。

  警报声刺耳地响着。

  他在奔跑。

  “快点!快点!”美里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响起,“真嗣,你必须快点!”

  “再晚一点,绫波就……”

  他跑得更快了。

  转过一个拐角。

  又一个。

  电梯。

  下降。

  下降。

  永无止境地下降。

  终于到了。

  门打开。

  他冲进驾驶舱。

  他转头。

  看到二号机被撕裂。

  看到明日香在惨叫。

  看到血液飞溅。

  “不!”

  他想冲过去。

  但脚像是被钉在地上。

  动不了。

  “真嗣……”绫波的声音,很轻,很远,“为什么……你不来?”

  他转向另一边。

  看到零号机在自爆。

  看到绮火焰吞噬一切。

  看到绫波在火中伸出手。

  “为什么……”

  她的手指化为灰烬。

  “你总是这样……”

  她的身体开始瓦解。

  “总是……逃跑……”

  她的脸最后消失。

  “懦夫……”

  然后是美里。

  被贯穿的美里。

  倒在血泊中。

  “真嗣……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然后是律子。

  被mAGI背叛的律子。

  在电脑屏幕上尖叫。

  然后是冬月。

  然后是加持。

  然后是日向。

  然后是青叶。

  然后是……

  “真嗣君。”

  薰的声音。

  梦中的真嗣转过身。

  看到薰站在那里。

  完好无损。

  微笑着。

  “薰……”

  “你还是没能改变什么呢。”薰温柔地说。

  “我……”

  “还是让所有人都死了。”

  “不,我……”

  “因为你太弱了。”

  薰走近一步。

  “太害怕了。”

  又一步。

  “太自私了。”

  又一步。

  “你以为换个名字,就能变成另一个人?”

  薰的手放在他脸上。

  “你以为戴上眼镜成为神永新二,就能逃离碇真嗣的命运?”

  “你以为拯救别人,就能救赎自己?”

  薰的微笑扭曲了。

  “可笑。”

  然后,薰的手开始收紧。

  掐住他的脖子。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什么都拯救不了。”

  “你只会让所有人失望。”

  “然后再次,独自一人。”

  “在红色的海洋里。”

  “永远。”

  真嗣无法呼吸。

  他想挣扎。

  但身体不听使唤。

  他想喊叫。

  但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看着薰的脸。

  然后,世界开始崩塌。

  地面裂开。

  红色的液体涌出。

  淹没了一切。

  淹没了薰。

  淹没了那些尸体。

  淹没了nerv。

  淹没了世界。

  最后,淹没了他。

  他在红色的海洋中下沉。

  下沉。

  永无止境地下沉。

  凌晨5:00。

  生物钟准时地把新二唤醒。

  他站起来。

  走到窗前。

  东京还在沉睡。

  天空是深蓝色的,有几颗星星还在闪烁。

  地平线上有一抹淡淡的光。

  黎明快要来了。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这座城市。

  两千三百万人。

  他们在梦中。

  梦见什么呢?

  升职加薪?

  爱情美满?

  家庭和睦?

  世界和平?

  而他呢?

  他刚才梦见了什么?

  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红色的海洋。

  只记得所有人都死了。

  只记得自己又一次,独自一人。

  他转身,走向浴室。

  打开冷水。

  站在喷头下。

  冰冷的水浇在身上。

  刺骨的凉。

  但他纹丝不动。

  让那冷意穿透皮肤,浸入肌肉,冷却骨髓。

  让那冷意把梦境冲走。

  把恐惧冲走。

  把软弱冲走。

  三分钟后,他关掉水。

  擦干身体。

  换上运动服。

  05:30

  晨练时间。

  他走进客厅。

  那里有一片空地,足够他活动。

  开始热身。

  拉伸,转动关节,让肌肉苏醒。

  然后,开始今天的格斗训练。

  基础拳法。

  直拳,摆拳,勾拳。

  一遍。

  两遍。

  三遍。

  不快,但稳定。

  每一拳都击打在空气中的假想敌身上。

  太阳穴。

  喉咙。

  心脏。

  肝脏。

  肾脏。

  致命点。

  这些技巧,是为了保护人。

  也是为了杀死人。

  在这个世界,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谈慈悲。

  只有握着刀的人,才能选择不用它。

  只有拥有暴力的人,才能选择温柔。

  肘击。

  膝撞。

  扫腿。

  每个动作都可以致残,致命。

  每个动作都是为了生存。

  为了保护。

  也为了毁灭。

  神永新二的呼吸开始加重。

  汗水开始流下。

  但他没有停。

  继续。

  更快。

  更狠。

  更精准。

  在晨光中,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

  像某种怪物。

  像某种不是人类的东西。

  月下恶鬼。

  神永新二。

  碇真嗣。

  归曼。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还是说,他们都是?

  还是说,他们都不是?

  拳头击出。

  想象中的敌人倒下。

  又站起来。

  更多的敌人。

  使徒。

  SEELE。

  塔尔塔罗斯。

  黑帮。

  腐败的官员。

  冷漠的体制。

  绝望的现实。

  还有……

  他自己。

  那个最大的敌人。

  那个永远无法击败的敌人。

  他狠狠一拳打出。

  想象中的自己被打倒在地。

  但他又站了起来。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那个幻象说。

  “你以为改个名字,我就消失了?”

  “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

  “你越是逃避,我越是存在。”

  “你越是假装强大……”

  “越是证明你的软弱。”

  碇真嗣停下来,大口喘气。

  他盯着前方的空气。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敌人。

  没有使徒。

  没有那个男孩。

  只有他自己。

  和他的倒影。

  在窗玻璃上。

  疲惫的。

  迷茫的。

  孤独的。

  他。

  神永新二闭上眼。

  深呼吸。

  一次。

  两次。

  三次。

  让心跳慢下来。

  让呼吸平稳。

  让情绪冷却。

  他睁开眼。

  走向浴室。

  热水澡。

  这一次是温暖的水。

  洗去汗水。

  洗去疲惫。

  但洗不去那些念头。

  那些挥之不去的念头。

  06:15

  神永新二换好衣服。

  白衬衫,黑长裤。

  整洁,普通。

  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一个普通的父亲。

  一个普通的……

  谁在乎他是谁呢。

  他走进厨房。

  开始准备早餐。

  煎蛋。

  培根。

  吐司。

  热牛奶。

  这是他为数不多真正享受的时刻。

  做饭。

  为薰做饭。

  为这个家做饭。

  在这里,他不需要是神永新二。

  不需要是月下恶鬼。

  不需要是晨光社的领袖。

  不需要拯救任何人。

  他只需要是一个父亲。

  煎蛋在锅里滋滋作响。

  金黄色的边缘,半熟的蛋黄。

  薰喜欢这样的。

  培根的香味弥漫开来。

  吐司在烤面包机里慢慢变成金色。

  牛奶在小锅里加热,冒着热气。

  神永新二听到房间里传来动静。

  薰醒了。

  “爸爸?”

  门打开。

  薰揉着眼睛走出来。

  “你起得好早。”

  “嗯,有些事要做。”神永新二说,“你呢,睡得好吗?”

  “嗯!”薰点头,走到餐桌旁坐下,“做了个好梦……梦到我们一起去海边……我们一起堆沙堡,好高好高的!”

  “听起来很棒。”神永新二把煎蛋装盘,“等暑假,我们真的去海边,好不好?”

  “真的?”薰眼睛亮了。

  “真的。”

  “耶!”薰挥舞着小拳头。

  神永新二把早餐端上桌。

  还有一小碟草莓酱,薰喜欢的。

  薰拿起叉子,但没有立刻开始吃。

  而是看着神永新二。

  认真地看着。

  “爸爸。”

  “嗯?”

  “爸爸。”薰的小脸很严肃,“你要注意身体。”

  碇真嗣愣住了。

  “老师说,”薰继续说,“大人总是工作工作工作,然后就生病了。然后……”

  薰的声音变小了:

  “然后就会死掉。”

  “薰。”神永新二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不会的。”

  “但是……”

  “我答应你,我会注意的。好吗?”

  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判断他是不是在说谎。

  然后,慢慢点头。

  “要多休息哦。”

  “会的。”

  “要吃饭。”

  “会的。”

  “要……”薰想了想,“要笑!”

  “笑?”

  “嗯!”薰认真地说,“爸爸最近都不怎么笑了,以前……以前你会笑的。”

  “但现在……总是很累。总是……”

  碇真嗣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对不起。”他说。

  “我不是要爸爸道歉!”薰抬起头,“我只是……我只是担心。”

  “我知道爸爸很厉害,帮助很多人。”

  “我知道爸爸做的事情很重要。”

  “但是……”

  薰的眼泪掉下来了:

  “但是我也需要爸爸。”

  “我不想……我不想爸爸有一天突然就不在了。”

  “我不想又变成一个人。”

  碇真嗣站起来,走过去,蹲在薰旁边。

  把他抱进怀里。

  “不会的。”他小声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真的?”

  “真的。”

  “拉钩?”

  薰伸出小指。

  碇真嗣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拉钩。”

  他伸出小指,和薰的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永远不许变。”

  “骗人是小狗!”薰认真地说。

  “骗人是小狗。”碇真嗣重复。

  然后他们盖了章,两个大拇指按在一起。

  薰破涕为笑。

  “这样就不能反悔了!”

  “嗯,不能反悔了。”

  薰擦了擦眼泪,重新坐好。

  拿起叉子,开始吃早餐。

  碇真嗣也坐回对面。

  看着薰吃东西。

  他感到喉咙有点紧。

  “薰。”

  “嗯?”薰抬起头,嘴角还有一点草莓酱。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

  他想了想:

  “谢谢你需要我。”

  薰歪了歪头,不太明白。

  但还是笑了:

  “那当然啦!我是爸爸的儿子嘛!”

  “对。”他也笑了,“你是我的儿子。”

  “而我是你的爸爸。”

  “所以我会努力,当一个更好的爸爸。”

  “爸爸已经很好了!”薰认真地说,“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是吗?”

  “是!”

  碇真嗣笑了。

  那是今天早上第一次,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不是为了安慰薰。

  不是为了维持形象。

  不是为了掩饰什么。

  就只是……

  笑。

  因为这个孩子。

  因为这个家。

  因为这个,他还有的,小小的,温暖的,值得守护的东西。

  也许利匹亚说得对。

  也许他确实需要放手。

  也许他确实需要相信别人。

  也许他确实需要休息。

  但不是今天。

  至少不是今天。

  今天,他还有早餐要吃。

  还有儿子要陪。

  还有这个家要守护。

  其他的……

  其他的,以后再说。

  窗外,太阳升起来了。

  金色的光洒进房间。

  照在餐桌上。

  照在薰的笑脸上。

  照在碇真嗣疲惫但温柔的眼睛里。

  这是新的一天。

  又是不眠之夜后的新一天。

  但至少现在,在这个时刻,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里……

  一切都还好。

  一切都还在。

  一切都还值得。

  07:30

  新二送薰去美咲家。

  看着薰蹦蹦跳跳地跑进去。

  在大门外站了一会儿。

  然后转身,走向车站。

  上学的路上,他拿出手机。

  又看了一眼昨晚那些未发送的信息。

  那些空白的对话框。

  那些他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的话。

  他盯着屏幕。

  手指悬在键盘上。

  然后……

  输入:

  “山田,明天的学习会,参考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来看看,有什么想法随时找我讨论。”

  这一次,他按下了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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