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代县令

　　半个时辰后，后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县令大人第一个走出来，面色灰败如纸，官帽都有些歪斜，眼神空洞，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老了十岁不止。

　　他在两名州府差役一左一右的“陪同”下，踉跄着，几乎是被半搀半架地弄回了自己的书房，门砰地一声关上，再无声息。

　　随后走出来宣布消息的，竟然是平日里总是笑容可掬、不显山不露水的吴县丞。此刻，他脸上那种惯常的温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能看出的得意神情，他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新官上任的严厉：

　　“县尊大人！因催征税不力，罔顾国恩，已被州府明令，停职待参！即日起，由本官暂代县令一职，总揽全县一切政务！”

　　嗡！如同一个炸雷在所有人耳边爆开。整个衙门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呆了。县令……就这么被拿下了？就因为征税不够快？

　　吴县丞现在是吴代县令了，他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噤若寒蝉、面色各异的众人，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上官严令！即刻起本县秋税及所有加征款项，必须在十日内，全部！足额！收缴入库！胆敢延误者，无论官、吏、役，一律重惩不贷，户房刘书吏。”

　　刘书吏浑身一哆嗦，连滚带爬地出列，声音发颤：“卑……卑职在！”

　　“立刻核算各乡数额，凡有亏欠、拖延，一律按十倍追缴，完不成任务，你这书吏也别干了。”

　　“刑房王班头！李班头！”

　　“卑职在！”刑房的两个班头立刻挺胸凸肚，大声应道，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

　　“加派所有人手，持械下乡！昼夜不停！凡有抗税不交、哭穷耍赖、聚众滋事者，视同乱民刁寇，给本官锁拿回衙，严刑拷打！本官不要听过程，只要看到成效！十日后，若还有亏空，唯尔等是问！”

　　“是！谨遵大人令！”刑房的人齐声吼道，声音里充满了嗜血的亢奋。

　　田修文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四肢一片冰凉。这吴代县令，平日里笑面虎模样，一旦大权在握，手段竟如此酷烈决绝！十倍追缴？严刑拷打？这是根本不打算给百姓活路，也要把整个长兴县变成人间地狱啊！

　　他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瞥向原本与吴县丞不太对付的王主簿和李县尉。只见王主簿脸色苍白如纸，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靴尖，仿佛要在上面看出花来，一言不发。

　　李典史则眉头紧锁，手不自觉地按在腰刀刀柄上，指节发白，眼神复杂地快速瞟了一眼吴代县令，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将话咽了回去，保持了沉默。

　　衙门里的风向瞬间彻底逆转。原本还有些同情百姓、暗自抱怨的胥吏，此刻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新官上任的熊熊烈火烧成灰烬。

　　而那些原本就善于钻营、趋炎附势之徒，则立刻满脸堆笑，围到了吴代县令身边，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争先恐后地表着忠心。

　　田修文悄无声息地退到廊柱的阴影里，冰冷的汗水浸湿了内衫。他看着这骤然变天、群魔乱舞的县衙，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知道，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一个为了向上爬而不择手段、毫无底线的酷吏掌握了权柄，接下来的日子，对于长兴县的百姓，对于他们这些身在公门却良知未泯的人，都将是一场血腥的噩梦。

　　他必须立刻、马上，想办法将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送出去给四勇！箬溪村，必须立刻做好应对更疯狂、更残酷掠夺的准备！而他自己，在这虎狼环伺的魔窟之中，也必须更加小心谨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句话都需再三思量。这片官府的天空，已然乌云压顶，电闪雷鸣，血雨腥风，转眼即至。

　　吴代县令上台的雷厉风行，让整个县衙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疯狂运转起来。刑房的衙役们如同出笼的饿狼，开始分批扑向各乡。

　　田修文所在的快班也被赋予了更多的“护送”（实为监视和威慑）任务，但他凭借副班头的身份和往日积攒的人情，硬是寻了个由头，说是去巡查箬溪村附近官道的治安，争取到了一天的空隙。

　　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回箬溪村，甚至没先回自己家，直接敲开了林四勇家的院门。时值午后，林四勇正在书房核对田租账目，林岁安则在院里翻晒草药。

　　“四勇！岁安！”田修文气息未匀，脸色凝重，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寒暄。

　　林四勇见他这般模样，心知有异，立刻起身关上书房门。林岁安也放下手中的活计，机警地跟了进来，顺手倒了碗凉茶递给大舅。

　　“田大哥，出什么事了？”林四勇沉声问。

　　田修文接过碗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把嘴，压低声音急道：“祸事了！县里变天了！县令大人因为征税不力，被州府来人当场停职查办！现在是那个吴县丞，不，是吴代县令掌权！”

　　林四勇瞳孔一缩，手中的毛笔顿在了账本上，墨迹晕开一小团。

　　田修文语速极快地将吴代县令的“十日足额”、“十倍追缴”、“锁拿拷打”等严令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刑房的人已经像疯狗一样派出去了！我出来时，听说北乡已经有村民被锁走，打了板子！接下来肯定轮到我们这边！那姓吴的为了政绩，绝不会手软！”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田修文粗重的喘息声。林四勇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缓缓放下笔，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这夏税才刚过，秋收还没开始。这哪里来的粮......换上个酷吏……十日……十倍……”他喃喃自语，眼中寒光闪烁，“这是不给百姓留一点活路了。”

　　林岁安的小脸也绷得紧紧的，她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下意识地想到自家圈里的猪和地窖里的粮食，若是被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发现……

　　“四叔，大舅，”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他们会搜家吗？”

　　田修文沉重地点头：“极有可能！尤其是像咱家这样，有秀才功名却又被明确要求纳税的，更是他们重点关照的对象！杀鸡儆猴，他们最拿手！”

　　林四勇猛地抬起头，眼神变得锐利无比，之前的凝重化为了决断：“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立刻应对！”

　　他看向田修文：“田大哥，消息至关重要！你不能再久留，必须立刻回去，免得惹人怀疑。在衙门里，万事小心，尽可能周旋，打探消息，但首要的是保全自己！”

　　“我晓得。”田修文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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