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集:暗流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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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阳城的冬日,总带着一股子砭人肌骨的寒意。风卷着碎雪,抽打在太子驷府邸的朱漆大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府邸外的街道比往日空旷了许多,偶有行人经过,也都低着头匆匆快走,目光不敢在那层层叠叠的禁军甲士身上多作停留。

  禁军的甲士比三日前增加了两倍,青黑色的铠甲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他们两两相对,分列在大门两侧的石阶下,手中的长戟斜指地面,戟刃上凝结着细碎的冰碴。不仅如此,街角的茶肆里、对面的民居屋檐下,还有数道不易察觉的目光在来回扫视——那是公孙贾布下的暗线,明里暗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座太子府罩在中央。

  府内,书房的窗棂紧闭着,却仍有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动了案头堆叠的竹简。太子驷坐在书案后,一身玄色锦袍,领口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云纹,那是储君的规制。他手里捏着一卷《商君书》,竹简的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可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上面,只是望着窗纸上被风吹得不断起伏的褶皱,眼神有些发怔。

  案上的铜炉里,炭火燃得正旺,映得他半边脸泛着暖黄的光,却驱不散眉宇间的沉郁。他今年二十有三,正值壮年,下颌的线条已经硬朗起来,只是那双眼睛里,总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复杂——有少年时的愤懑,有流亡时的隐忍,也有面对秦国日新月异时的迷茫。

  “殿下,炭快燃尽了,奴才再加些?”侍立在一旁的老内侍轻声问道。他伺候太子驷多年,从太子被流放陇西时就跟在身边,最是清楚这位储君的性子,看似沉静,实则心里装着翻涌的浪。

  太子驷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老内侍添炭时,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太子。他看着太子手中那卷《商君书》,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谁都知道,太子与商君之间,隔着一道难以言说的坎。那道坎,是十年前的旧案——太傅公子虔因替太子遮掩封地私斗之事,触犯新法,被处以劓刑;另一位太傅公孙贾,则被处以黥刑。那时的太子驷,不过十三岁,一夜之间,两位教导自己多年的太傅遭此重刑,而自己则被孝公贬黜出咸阳,流放陇西边境,名为历练,实为惩戒。

  陇西的风沙,比咸阳的寒风更烈。太子驷记得,那些年里,他住的是简陋的土屋,穿的是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每日跟着边军操练,看的是因粮草短缺而面黄肌瘦的士兵,听的是牧民们对“严苛新法”的私下抱怨。那时的恨意,是真真切切的。他恨商鞅的铁面无私,恨父亲的“绝情”,更恨那部让他失去尊荣、远离家国的新法。

  可这恨意,在回到咸阳的五年里,却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亲眼看到,渭水两岸的荒地变成了良田,亩产逐年递增,仓廪从空虚变得充盈;他看到咸阳城的城墙一再扩建,街道上的行人多了,市集上的货物丰了,连孩童们唱的歌谣里,都多了几分对“商君”的称颂;他更看到,秦军的甲胄越来越精良,士兵的士气越来越高昂,前些年与魏国交战,竟一举夺回了河西之地——那是秦国几代人想都不敢想的功绩。

  新法强秦,这四个字,如今已刻在秦国每一寸土地上。可越是如此,太子驷心里就越矛盾。他承认新法的成效,却忘不了陇西的风沙,忘不了公子虔闭门不出的孤寂身影,忘不了老世族们提起商鞅时,那咬牙切齿又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殿下,甘龙大人府里的人求见,说有要事相告,还递了封信来。”另一位年轻侍从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素色的信封,躬身呈到案前。

  太子驷的目光终于从窗纸上移开,落在那信封上。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用朱砂点了一个小小的“甘”字。他认得,那是甘龙的私印标记。

  甘龙……太子驷的指尖在竹简上轻轻敲了敲。这位老太师,是朝中老世族的领袖,自新法推行以来,就与商鞅针锋相对,明里暗里不知较量了多少回。只是有孝公撑腰,甘龙始终没能占到便宜。如今父亲病重,这位老太师怕是又按捺不住了。

  “人呢?”太子驷的声音有些低沉。

  “回殿下,人在府外等候,说信中之事关乎重大,若殿下有疑虑,他可当面细禀。”

  太子驷没再说话,只是拿起那封信。信封的封口用蜡封着,他用指尖轻轻一挑,蜡封便裂开了。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麻纸,上面是甘龙那苍劲却带着几分阴鸷的笔迹。

  信上的内容,与太子驷预想的相差无几。开篇先是痛陈商鞅“专权独断,结党营私”,说他借着变法之名,安插亲信,把持朝政,连国君的旨意都敢曲解;接着又说商鞅“严刑峻法,失尽民心”,百姓虽畏其威,却早已怨声载道,只是敢怒不敢言;最后,笔锋一转,落到太子身上——“殿下乃国之储君,当以社稷为重。孝公宾天之后,殿下若能拨乱反正,废除苛法,复用旧臣,必能收拢民心,稳固国本。老臣与诸公,愿效犬马之劳。”

  “拨乱反正”……太子驷看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说得倒轻巧,仿佛十年新法,不过是一场可以随手抹去的尘埃。他想起方才在书案上看到的各县秋收奏报,想起河西之战凯旋时士兵们的欢呼,那些,难道都是假的?

  他捏着信纸的手渐渐收紧,麻纸的边缘被捏得发皱,最后“嗤”的一声,被揉成了一团。太子驷抬手,将纸团扔在案边的铜盂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告诉甘龙的人,信我看过了。”太子驷的声音冷了几分,“回去禀报老太师,安分守己,静待君上消息。若再敢妄议朝政,休怪我按律处置。”

  年轻侍从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太子会是这个态度,但还是赶紧躬身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回话。”

  侍从退下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老内侍想上前收拾案边的纸团,却被太子驷用眼色制止了。他望着那团皱巴巴的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甘龙的话,固然有挑拨之意,可“商鞅专权”四个字,却像一根刺,扎在了他心上。

  这些年,商鞅在秦国的声望,确实太高了。百姓们只知商君,不知国君,甚至连军中的将领,半数以上都是商鞅提拔起来的。父亲在世,尚且能制衡,可若父亲不在了……他这个太子,又能压得住这位权倾朝野的商君吗?

  正思忖间,外面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同于侍从的轻缓,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老内侍刚要去看,就听到门外传来侍卫的通报:“启禀殿下,禁军统领公孙贾大人求见。”

  公孙贾?太子驷微微一怔。公孙贾是禁军统领,更是当年被处以黥刑的两位太傅之一。这些年,他很少在朝堂上发表言论,只是默默执掌禁军,态度始终中立。他这个时候来,又是为了什么?

  “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身戎装的公孙贾走进了书房。他年近五十,两鬓已有些斑白,脸上那块黥刑留下的印记在火光下若隐隐现,却丝毫不减他身上的威严。他进门后,没有抬头看太子,只是对着书案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单膝跪地,左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末将公孙贾,奉君上密令,前来护殿下周全。”

  太子驷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公孙贾脸上的印记意味着什么——那是新法威严的象征,也是公孙贾一生的耻辱。可这个人,却始终忠于父亲,忠于秦国,甚至在商鞅与老世族的争斗中,始终站在维护新法的立场上。

  “公叔请起。”太子驷的声音缓和了些,“有劳公叔挂心,府外的防卫,本王都看在眼里。只是不知,父亲还有何吩咐?”

  公孙贾站起身,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目光平视着地面:“君上近日昏睡居多,清醒时,最忧心的便是殿下的安危,以及……新法的存续。”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太子,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近日咸阳城里流言四起,说殿下继位后便会废除新法,复用老世族。末将敢断言,这些流言,皆是甘龙、杜挚等老世族散布的谣言,其心可诛!”

  太子驷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殿下,”公孙贾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恳切,“新法推行十载,秦国从一个被山东六国轻视的西陲弱邦,变成如今仓廪丰实、甲兵强盛的强国,这其中的艰辛,殿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老世族们怀念的,是他们昔日的特权,是可以肆意兼并土地、凌驾于律法之上的日子。可那样的秦国,只能是越来越弱,最终被他国吞并!”

  “他们说商君专权,可商君所做的一切,哪一件不是为了秦国?废井田、开阡陌,是为了让百姓有田可种;奖励军功,是为了让士兵有进身之阶;统一度量衡、推行县制,是为了让秦国上下如臂使指。这些,难道不是强秦之基吗?”

  公孙贾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太子驷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他说的,都是事实。可太子驷心里的那道坎,却不是几句事实就能抹平的。

  “公叔的意思是?”太子驷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君上病重,国不可一日无主,更不可一日无法。”公孙贾的语气斩钉截铁,“末将今日来,一是奉君上密令,向殿下表明心迹:禁军上下,唯君上与殿下之命是从,但前提是,不能违背新法,不能让秦国回到过去的老路。”

  他顿了顿,右手按在佩剑的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二是告知殿下,末将手中的禁军,既是为了护卫殿下的安全,也是为了护卫新法的存续。若有任何人敢借国丧之机作乱,或妄图废除新法,无论他是老世族,还是朝中重臣,末将手中之剑,绝不留情!”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书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太子驷看着公孙贾那张带着黥印的脸,看着他眼中不容动摇的决心,忽然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公孙贾不仅是在传达父亲的旨意,更是在向他施压——父亲要他记住,新法是秦国的根基,谁也动不得。

  这既是一颗定心丸,让他知道禁军会是自己的后盾;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提醒他继位之后,绝不能轻易触碰新法。

  太子驷缓缓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公叔的意思,本王明白了。你且回去吧,告诉父亲,本王会安分守己,静待他康复。”

  公孙贾深深一揖:“末将告退。”说完,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渐行渐远。

  书房里,太子驷重新拿起那卷《商君书》,这一次,目光终于落在了竹简上。上面写着:“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字迹力透纸背,仿佛带着商鞅那不容置疑的语气。

  他忽然觉得,这卷书比刚才沉重了许多。

  第590集:风雨欲来(下)

  咸阳宫,章台殿的偏殿里,药味比太子府的炭火味更浓。空气中弥漫着苦艾、当归和各种草药混合的气息,浓得化不开,仿佛连梁柱上的彩绘都被熏得失去了色泽。

  秦孝公嬴渠梁躺在宽大的龙榻上,身上盖着三层厚厚的锦被,可脸色依旧苍白得像纸。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胸口起伏得如同风中的残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碎的喘息声,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榻边,商鞅一身朝服,衣摆拖在地上,膝盖早已跪得麻木。他双目赤红,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显然是多日未曾好好歇息。自孝公病重以来,他几乎是以殿为家,一边处理朝政,一边守在榻前,连衣袍都未曾换过。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孝公的喘息声,和侍立在角落的御医们压抑的呼吸声。商鞅望着孝公苍老的面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的知己,是他的伯乐,是他推行新法最坚实的后盾。当年他自魏国入秦,是孝公力排众议,给了他变法的权力;当老世族群起而攻之,是孝公始终站在他身边,甚至不惜处置自己的兄长和儿子;这十年,君臣二人同心同德,硬生生将一个积弱的秦国,推向了强盛的轨道。

  可如今,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却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咳……咳……”孝公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瞬间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君上!”商鞅连忙上前,想要扶他,却又怕碰坏了这脆弱的身躯,只能焦急地看向御医。

  御医赶紧上前,拿出早已备好的汤药,用小勺一点点喂进孝公嘴里。过了好一会儿,孝公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去,又陷入了昏睡。

  商鞅站起身,走到殿外。外面的风更大了,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他望着宫墙外灰蒙蒙的天空,心里一片沉重。孝公病重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不仅老世族们蠢蠢欲动,连朝中的一些中立派,也开始私下议论,甚至有地方官员上书,请求太子提前监国。

  他知道,这些人看似是为了稳定朝局,实则是想趁机试探太子的态度,看看这位未来的君主,是否会延续孝公的国策。而甘龙等人散布的流言,更是像毒蛇一样,在朝野上下蔓延,试图动摇人心。

  “商君,天寒,您还是回殿内吧,仔细冻着。”身后传来景监的声音。景监是商鞅的挚友,也是新法的坚定支持者,这些日子,他帮着商鞅分担了不少朝政,让他能专心守在孝公身边。

  商鞅转过身,看到景监手里拿着一件厚厚的披风,连忙接过来披上。“朝中可有异动?”他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甘龙和杜挚今日在朝堂上提议,说君上病重,应召公子虔入朝辅政,被我压下去了。”景监的脸色有些凝重,“但他们的心思很明显,是想借着公子虔与太子的关系,拉拢太子,进而对抗新法。”

  公子虔……商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位孝公的兄长,自被处以劓刑后,便闭门谢客,多年未曾出现在朝堂上。可他在老世族和宗室中的影响力,却从未消减。若是他真的被请出来,无疑会给新法带来极大的麻烦。

  “太子那边呢?”商鞅又问。他知道,太子驷的态度,是眼下最关键的。

  “公孙贾刚从太子府回来,说太子斥责了甘龙派去的人,还听进了他的话。”景监顿了顿,补充道,“但太子的心思,终究难测。他年少时的经历,终究是道坎啊。”

  商鞅沉默了。他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当年处置公子虔和公孙贾,虽是新法使然,却也确实让太子受了委屈。这些年,他与太子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既不疏远,也不亲近。他能做的,只有尽最大的努力,将新法推行下去,让秦国变得更强,让太子看到新法的好处。

  “无论如何,新法不能废,秦国不能退。”商鞅的语气坚定,“君上把秦国托付给我们,我们就必须守住。”

  景监点点头:“我已经让人加强了对老世族的监视,一旦他们有异动,立刻禀报。军中的几位将领也都表了态,会坚决拥护新法。”

  就在这时,殿内传来御医惊喜的声音:“君上醒了!”

  商鞅和景监对视一眼,连忙快步走进殿内。

  孝公果然醒了过来,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却比刚才清明了许多。他转动眼珠,在殿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商鞅身上,嘴角微微动了动,像是想笑,却又没力气。

  “卫鞅……”孝公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异常清晰。

  “臣在!”商鞅连忙跪在榻前,紧紧握住孝公枯瘦的手。那只手冰冷而干瘪,像一段枯木,却依旧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我刚才做了个梦……”孝公喘息着说,“梦见秦国……变成了天下最强的国家……函谷关下,六国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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