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六朝旧事随流水（5）

　　一场连绵的秋雨时断时续，下了有半月之久，仿佛连空气里都带着湿漉漉的的气息，天空灰蒙蒙的，萧瑟的秋风吹的人遍起生寒。林振海踏入京城时，人和马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的征尘，衣袍下摆溅满了泥浆，干枯成深褐色的斑驳印记。

　　昼夜不停的在马上疾驶赶路，让他的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红丝，下颌冒出了坚挺的胡茬，带着一种近乎粗粝的疲惫。远远望见府门口，高高挂起的白色灯笼，是那样的耀目，他只觉得心中一阵刺痛。那位每次自己临行前仔细叮嘱，归来时总是含笑迎接的女子，再也不能与他执手相看，只言片语世态冷暖……

　　他在自家府门前飞身下马，看也未看那些身着素服，前来迎接的仆役，沉痛的心中好像压着巨石，连脚步也变得沉重无比。他咬紧牙关，未发一言，径直往正屋走去，此刻，他只想见到他的妻儿，他在这世上仅有的两个亲人。一个已经阴阳相隔，另一个年少的，不知吓成了何等模样？

　　他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好像眼前是一片虚无。脑中却清晰的浮现出；新婚之夜那个明媚羞涩的少女温柔的眉目；那一双娇俏灵动的明眸里满含着了希翼与渴盼；她红着脸轻声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就是这个女子，给予自己从未见过的精彩；给予自己是仕途上的指点和鼓励；哪怕是她身中剧毒时，却依旧牵挂着自己的安危，“夫君，若妾身去了，您千万要更加当心，务必把妾身这支发簪送给皇后娘娘，如此，她就明白妾身的心意了，可保夫君一世周全……”

　　还是，搬入这座府邸时，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这么大的宅子，怕是五进都不止，皇上的赏赐实在扎眼。可惜就你我俩人，岂不是太过冷清了。”是她产后九死一生的娇弱模样？是她怀抱儿子时的喜悦之色？亦或是她咳嗽时轻蹙的眉头？

　　不！这一切不是真的！她怎会舍弃自己而去？林振海心如刀绞，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入目的，是巨大的白幡被秋风吹动，发出的呜咽声；是空气里弥漫的香烛纸钱焚烧的呛人气味；是执事的仆役们，身着麻衣，垂首疾走的身影。

　　林振海的目光不由的穿过幢幢人影，落在灵堂正中，那泛着幽暗光泽的棺椁上。那个温婉秀丽的弗儿，怎能承受孤单与冰冷？他脚步一滞，眸光扫过那个跪在灵前的小小身影上，一股巨大的悲怆和哀伤骤然淹没了他。不由得踉跄扑到灵前，一声“弗儿，为夫…回来晚了……”，呼喊未及出口，泪飞顿作倾盆雨，喉咙像是被堵上了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骤然之间，世界仿佛变得一片黑暗……

　　哀思无限，可斯人已逝，从前和现在重叠在一起，让林振海一阵恍惚。皇上已降下恩百，册封林夫人王弗为一品诰命夫人，丧事的规制，自然是尊荣无比。宫里派来的管事，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林振海沉溺在哀伤中无法自拔，不顾长途奔袭的疲惫，守灵三日不吃不喝。无尽的悲伤和哀痛，使得他猛然之间老了十岁，像是一尊塑像一般，只有那偶尔微动的眼眸，才能让人觉得他还活着。

　　王博睿也回到了京城，既为了弟弟王博智的官司，也为了给堂姐王弗奔丧。他三年前已成亲，娶妻张氏，膝下已有一女，夫人又即将临产。他文武全才，却碍于外戚的身份，处处收敛锋芒，可弟弟却摊上了这样一件上达天庭的官司，一时不免忙的焦头烂额。

　　终于雨过天晴，阳光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蒸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林振海不顾劝阻，执意把妻子王弗的灵柩寄存在“惘极寺”中，等到自己归乡时运回故土安葬，等到自己百年之后，“生同衾 ，死同穴”，不负结发之恩。

　　林府里一切如昔，可一切都好像非是往日的模样，那因缺了主母空荡荡的屋子，那落叶凋零的庭院，那小轩窗后的铜镜，已蒙上薄薄的一层灰尘；正是暮秋时节，一切都显得寂寥而冷清。林振海拖着疲惫的身躯起身走至院中，看着妻子往日最爱的那片菊花仍独自傲霜，物是人非不觉得潸然泪下。

　　“父亲”一个声音怯怯的在背后道，林振海回头一看，是儿子林平儿正拽着自己的衣角。“父亲，娘亲，她躺在那黑匣子里，会不会害怕？”林平儿大大的眼睛满含泪水望着父亲，充满稚气的脸上，挂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悲伤。“父亲，平儿想娘亲了……”他的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却紧紧的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哭声来。

　　林振海一把搂过儿子，用自已温热的手掌，拂去儿子脸上的晶莹的泪水。“平儿”，他的声音有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平儿，你母亲她，不会害怕，她如今，在天上看着你呢。父亲以后走哪儿都带着你，咱们爷俩相依为命……”

　　秋风拂过他冰凉的眼角，他知道，生活还得继续，儿子平儿年少丧母，需要他安慰抚养。两淮的漕运改革才刚刚开始，任重而道远，绝不能半途而废，诸多事务等着他处理安置。“死者长已矣，生者且偷生”，怎能长久沉溺于失亲之痛？

　　平儿在他怀中渐渐睡去，此时，王博睿前来找他，两人在偏厅坐下。王博睿一脸忧虑地说道：“振海兄，我弟弟博智的案子实在棘手，如今皇上召见你我，怕是想“投石问路”。也未可知”林振海皱了皱眉，他虽沉浸在丧妻之痛中，但也明白此事的重要性。“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切不可莽撞。”他沉声说道。

　　两人正商议着应对之策，已有宫里的小太监前来传旨，催促他俩赶紧进宫。林振海和王博睿不敢耽搁，整理好衣装，坐上马车匆匆赶往“清明宫”。一路上，他们心中都有些忐忑，是关博智的性命与王氏家族的将来，怎能不慎之又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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