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回：原则上

　　这比预想的头条刺激太多。

　　对方环顾了一下幽暗的甬道，笑容不变。他将那身并不合体的长袍脱下来，礼貌地交给修女们。随后，他将梧惠带离此处，来到一处无人的房间。

　　这应该是神职人员临时休憩的地方，暂时没有人来。他帮梧惠倒了一杯水，她没有接。

　　“欧阳启闻，”梧惠念出他的全名，“你得给我一个解释。”

　　“嗯。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有很多困惑。不过我该从哪里先说呢？”欧阳坐到对面，他的姿态依然放松，无所顾忌，并不像梧惠这样拘谨。“我知道了，”他说，“我先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吧。我是受人所托来的。”

　　“报社？还是……阿德勒？对吗？”梧惠问，“因为你们是朋友？”

　　“你这语气像是笃定我们还有什么利益纠葛。我不好说这种我们视为友情的关系，对你来说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存在价值上的往来。嗯……就当是吧。我临时替他做事。但本质上如你所说，真正存在利益关联的是我与报社。我们仍是雇佣关系。”

　　“所以就像同事跟我说过的……你在这里潜伏，向公安厅报备，做秘密任务？”梧惠仍感到一头雾水，“那你究竟是在给总编打工，还是给公安厅做事，还是……纯粹帮阿德勒的‘忙’——那不就是为贪狼会服务吗？”

　　“我在你的形容里像双面间谍，或者更多。但是，你放心，这件事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一开始我确实是受总编所托。而这位新上任的总编呢，据我所知，和羿家确实有些关系。我已经提醒过我们的老同事们……切记谨言慎行。那些‘不会说话’的，都被开了。”

　　“我以为你会像他们一样坚定。在我的认知里，你是有原则的人。”

　　梧惠盯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里面寻找一些不变的什么。窗外有黑色的鸟飞过，在室内投射一瞬黑色的影子。

　　“是的。但当原则间存在冲突时，我会选择更能贯彻底线的那个。”欧阳如是说，“我不是很缺钱，你知道，我家各方面收入还蛮稳定的，所以……我不会为了金钱就出卖自己，请你务必放心。这也是我们的学校教育我们的。”

　　“……”

　　梧惠当然很想相信他。

　　“我在潜入贪狼会，成为高级会员后，迎来了一个机会：上一个‘神使’出了变故。那时他们的干部便找到我，希望我能临时扮演这个角色。我答应了。”

　　“扮演？”梧惠如梦初醒，“对、对了。你是怎么做到的？这到底是一种戏法，还是其他的什么？那个女人真的病了吗？”

　　“毋庸置疑，是的。”欧阳点头说，“所谓的神迹，也是真的——至少效果是。”

　　说罢，欧阳抬起手，将袖子捋上去。皮肤一寸寸暴露在空气中，腕上的什么东西也清晰地呈现在梧惠的眼中。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看到欧阳手边的闪光并非长纱镶边的金线。

　　“你回国以后，他没有拿回法器吗……”

　　梧惠的身体不由得向后倾斜，同时喉中发生细微的吞咽。

　　“不，他又给我了。”欧阳放下袖子，“之前的那个神使，昨天已经转院了。如果莫医生还在医院工作，也许会见到他。但，他的情况很不乐观，砗磲已无力回天。”

　　“我不明白……”梧惠想到莫惟明匆匆离去时的模样。如果他赶上了女医生的车，应该早就在“演讲”这段时间回到医院了。“如果砗磲一直被那个‘神使’保管，他为什么会突然病入膏肓？他不能将这种力量用在自己身上吗？”

　　欧阳的眼光黯淡几许。

　　“嗯……接下来，就是我的猜测了。”他说，“他选择转院治疗，没有人阻止和劝说他。贪狼会说到底，并不是宗教性质的组织，也不会将人的信念彻底绑架。你所看到人们的狂欢只是一种社会学行为。我们学过的吧？你应该很了解。这虽然是组织刻意促成，但的确没有进行直接的管辖和干涉，就当人是出于自我意志做出的抉择……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怀疑，这位代言人其实早就对‘治疗’有所质疑。”

　　“可是法器的力量对普通人来说，的确和神迹无异。他既然亲手体验过这种力量，为什么还会产生质疑？难道是因为他有所质疑，‘治疗’的效果才会衰减？”

　　欧阳深吸了一口气。

　　“我是这样想的——也许法器的所属权从来都是阿德勒。所以他才是天枢卿。”

　　“咦？”

　　“之前我们不是以为，砗磲的认主性似乎比较随和，不论谁都能发挥出相应的力量。但实际上，似乎并非如此。我们也怀疑过，天枢卿的身份确定原则究竟是什么。也许从来都是阿德勒呢？只是他想让它在某人手里，能够展现力量罢了。”

　　梧惠陷入沉默。

　　光从小窗户投射到室内，变成小小的一处方形的光。光在沙发、茶几和他们的肩头，扭曲成数块多边形。在这破碎的黄昏之光中，梧惠的思路变得迟缓。可她分明觉得一切这才开始明晰起来。

　　“过去的事？”

　　“嗯。关于他如何跟莫玄微建立联系，”梧惠看着他，“还有你。”

　　“唔。他居然没有说吗。”欧阳若有所思，“可能是担心我不想透露。对于那些事，他本人其实是无所谓的态度。”

　　“咦？是吗？至少提到他的病时，他似乎有些在意。”

　　“啊……你已经猜到这一层了啊。”欧阳像是有点惊讶，但又笑了一下，“嗯，也是。没有任何奇迹，比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更加直观。实际上……我也一样。”

　　“啊？”

　　梧惠怔怔地看着他。她的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下扫视，试图在他身上找到什么“不健康”的痕迹。但没有。这是当然的。他们自认识以来，都向彼此展现出相当健全的状态。

　　“我生过病，”欧阳说，“一场大病，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其实那个病，从我出生起就潜伏在体内……我父母辗转多家医院无果。绝望之际，有专家旁侧敲击地指点：有一种不成熟的技术，只有部分地下诊所可以做。它需要脐带血——但没有。所以，我妹妹出生了。”

　　梧惠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本以为现在的自己知道什么事，都不会再惊讶了。

　　“她是为了救我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欧阳垂下眼睑，“很少有生命带着与生俱来的使命，即便是被强加的。我被她拯救了。造血系统替换后，我很快迎来痊愈。当时的医生告诉我们，我是最成功的案例。原则上，这种病此生再也不会复发。”

　　原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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