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子龙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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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赵云(云),常山真定人。

  我族中人人皆习练枪棒,在真定过得还算殷实。

  真定其实不是安宁祥和之地,县内有恶官,山间有恶贼,乡间有豪强,山水之间还有许多乱禁的游侠……似乎到处都是恶人。

  这也是我赵氏以武传家的原因。

  我族内常常受雇,有时会受雇于郡官,有时会受雇于富商。

  乡间之事无非是山水田林之争,族里有几百擅枪棒的青壮,官府便难以强逼,山贼也难以强掠,游侠也会客气有礼,日子自然也就过得下去。

  从小,我便常见族人与敌争斗。

  那时,我以为习武就是为了勇力,就是为了有打败敌人的能力,这能让日子过得好一些。

  但教我枪剑的族父却并不是这么说的。

  十四岁那年,我初次随族父上阵,击退了一伙试图劫掠宗亭的山贼。

  我的枪法练得还算凑合,将一个贼首模样的家伙打倒在地。

  我本想将其杀之,但被族父阻止了。

  族父不让我杀贼,说是除了危及性命时杀寇自保之外,其他时候即便击破贼寇也尽量不要痛下杀手。

  随后族父把贼人放了。

  我问族父为何不赶尽杀绝?

  族父说贼若为杀人而来,我等自当以杀止杀。但贼若只为钱粮而来,那教训一顿赶走就是了。若是动辄赶尽杀绝,只会给族内招来无尽的仇怨,以至代代寻仇万世不宁。

  族父告诉我,族中并非以武传家,而是以仁孝传家,习武是为了修行,是为了修仁恕之心,保家逐敌只是武技附带的能力而已。

  习武是为了修行?

  那时我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也不知道族父所言是对是错,因为第二年,被族父放走的那个贼人又来了。

  我再次打败了他,也再次没有杀他。

  我和那贼人说了些话。

  我问他为何还要来劫掠?是去年没打疼吗?

  他说山里无田,年年饥荒,活不下去,下山打劫只是为了给家里人弄点粮食糊口。

  他说,他也感念我族父去年不杀之恩,但只有赵家这样的富户才有余粮。而去年他未曾掠得粮食回山,山中老人为了省粮,大多跳崖寻了死。

  他说天地不仁,山中之民也有妻儿要养,为求活命,不得不年年为寇。

  我问他,既然一身勇力,为何不去从军?

  他笑了,笑得像哭一样。

  他说他早年就是郡兵……但入军之后才知道,郡官与豪族狼狈为奸,豪族年年上报有贼乱,郡兵便年年剿贼。

  但实际上报贼乱是为了免去杂税,而剿贼的军资粮饷则都被郡官与各家豪族分去。

  郡官吃空饷,强令兵士为奴,再用分得的财货行了贿,不久便会高升。

  随后又会再来新的郡官,再次重复这个过程。

  若有不听话的兵士,便会被派去‘剿贼’,然后上报战死,夺其家产,并让‘被战死’的那些兵士成为矿奴,在山中挖矿冶铁。

  他就曾‘被战死’,从郡兵中除了名,家产也‘归了公’,他在北正乡铁山挖了半年的矿,实在难忍虐待,才与矿奴们一同举义进山当了贼。

  耕者受豪族所欺,每年产粮不够交租税,只能变成农奴。从军只能做郡官家奴,若不想为奴便会成为矿奴。左右都是为奴……

  他问我,凭什么良民就只能为奴呢?

  那时我十五岁,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便问他是哪些官吏豪族如此卑劣?

  那贼人看着我,怪异的笑了笑,说,哪个官吏豪族不卑劣?

  我说我赵家仁孝传家,还经常修桥铺路救济贫困,从不做此等恶事。

  那贼人笑了,还笑出了泪。

  他说,每个宗族都自称仁孝传家,每个豪族都自称仁厚,每个士人都有宽和的美名,每个有钱人都会修桥铺路行些善事……

  可这花钱做慈善,真就是因为仁慈吗?你赵家救济贫困,难道不是为了让那些贫户给你家做佃户吗?

  他问我,你可知道你赵家那么多兵器钱粮是从哪儿来的?

  常山郡一直是产铁郡,朝廷设有铁官,井陉和北正乡都有铁矿,也有不少冶炼场。

  我族中在北正乡一带有不少田产,也有铁器作坊,族内兵器皆是自家打造的。

  我说,我赵家是以耕种得粮,是以辛劳经营得钱。

  他癫狂的大笑,说天下何人不想耕种,何人不是辛苦经营,可为何大多数人都活不下去,只有你赵家能富足至今?

  那时我觉得这贼人总是寇我赵家,或许是因为眼红吧?

  但我觉得族内并没有做欺压良善之事,族老们一直让我等晚辈有仁恕之心,族父也确实是宽厚君子。

  于是我问他,这世道虽有不堪之处,但我赵氏并没有害人,你为何不去寻贪官污吏,而要来掠我赵家呢?

  他面露讥笑,问我,你赵家真就没有害人吗?你不如问问你家长辈,看看他们为何每年都能从郡官那里拿到钱粮……问问你家长辈,赵家受雇于官府时是在做什么。

  我不明所以,便去问族父。

  族父说,宗内确实常为官府办事,有时是营造之事,有时是押运之事,有时是讨贼之事。

  前年矿山叛乱,族内也受州郡征募讨过叛逆。

  我问族父,那些叛逆可是受了欺压冤屈?

  族父叹了口气,说若无欺压冤屈,谁会去做叛逆呢?

  但身为常山之民,受常山官府征募是必须之事,若我族内不服官府征召,那就也成叛逆了啊。

  我问族父,这不是官府害人吗?

  族父说其实也不算。

  朝廷设了铁官,州里定了必须上交的冶铁额度,这是正常的朝廷需求,否则朝廷便无铁营造军械。

  若朝廷缺铁,大汉便有外敌之难,交铁纳税是该做的。

  但井陉山中有太行贼霸占,矿区无法经营,采炼冶铁的额度便全都落到了规模较小的北正乡铁山。

  州郡官吏为了避免朝廷逼税,也为了减少额度,便只能让当地豪族年年上报贼乱。

  朝廷从不给郡兵发饷,为了筹军饷,郡官们便要以剿贼为名出兵,才能从州里支取军用。

  同时,为了保障冶铁额度,便只能取各县罪犯以及不听军令的兵士入矿山做工,以工赎罪。

  论起来,郡内官吏除了趁机吃空饷贪污之事算是有些小恶,别的真没什么错处。

  可家家都有难处,人无论做何事,总是有所求的。

  若是郡官不贪些钱,便无钱贿赂上官,也无钱交买官的‘治宫钱’……不贪就会丢官,而他们又与贼寇和矿奴生了颇多仇怨,若是丢官,就很容易丢命。

  族父说,没有哪个官吏是一心想害人的,各家豪族口中的仁孝也都不是虚言,其实谁都想做善人。

  但天地不仁,人便不得仁。

  我问族父,既然天地不仁,那我等修行仁恕又有何用?

  族父笑了笑,说,正是因为天地不仁,我等才必须行仁道,否则这天下便是妖魔遍地了。

  也许族父是对的,但我在族父微笑的眼里也看到了泪光。

  族父再次放走了那个贼人。

  那贼首名叫张尧,尧舜的尧。

  从那以后,张尧再也没来我家附近为寇。

  但仍有其他贼人作乱,永远也除之不尽。

  不久后,太平道举事,黄巾四起,冀州大乱。

  黄巾势大,官府试图征我宗平乱,族内这次没有响应征召。

  族父当时病重,临终前他说此事无论怎么做都是不仁,让族老们迁入山中避祸。

  或许是因为族父以前心有仁恕没轻易杀人的缘故,山里的山贼没有为难我族,还给了我们一个安身的地方。

  那地方正是北正乡铁山。

  但朝廷平定黄巾之后,常山的贼反而更多了。

  有张牛角聚众数万起于井陉,有褚飞燕呼啸于山水之间,有黄巾余部四处纵联,还有北太行山贼大举南下。

  真定南乡的另一宗远支,石邑那边的远房叔辈赵浮受了征召,领了族人参与平叛。

  我听闻张牛角与黄巾余部向杀了数十万人的皇甫嵩寻仇。

  也听闻南宗赵浮杀了张牛角,后又被褚飞燕复仇所杀,南宗赵家又在寻褚飞燕的仇……

  我终于明白族父当年为何不轻易杀人,也明白了为何要讲仁恕之道。

  原来所有人都是为了生活。

  后来褚飞燕成了张燕,摇身一变成了朝廷的平难中郎将,族内受南宗牵连,被州郡官员视为叛逆。

  张燕知道我宗在哪儿,但他也没有赶尽杀绝,而是让我宗并入黑山。

  族老们不愿入山为贼,便让长兄赵霖带我等青壮出外求活。

  我因此见到了主君刘玄德。

  我仍记得初见主君时的样子,那时他与主母左阿姊在北新城为流民施粮。

  主母有孕,但一直在笑着给流民发粮。

  主君在救助伤者安置民众,不断在安排人手,让人把饱腹后的流民带往别处。

  我本以为这是哪家豪族在乘机招纳仆从,却见主君似乎来者不拒,不仅接连带走数千上万人,甚至是连老弱都一同带走的。

  长兄便上前问主母,为何连同老弱一起收?何不择人而取?

  主母大笑,说给人安田落户怎能择人呢,难道不是应该全家人在一块吗?

  我和长兄都有些难以置信,发粮给流民,竟是完全不求回报的?

  主母摇头,说回报也是要的,这是以活民之德换腹中孩儿一生安乐,也是有所求的。

  长兄问主母,此处流民无数,一直施粮安置却又不取报酬,既破财又舍地,这不是败家吗?

  主母说败家就败家吧,夫君愿意败,她也就陪着夫君败,心念通达就好。

  主母还笑着看我,说眼下败家的人手不够,各位看着身强力壮的,能不能帮忙维持秩序,也好败得更快一些?

  我不相信有人败家舍业却只求心念通达,我觉着这等事大概便是邀买人心,这些流民怕是要拿命偿还……

  但无论如何,当时主母笑得温暖,我还是和长兄一起帮忙维持了秩序。

  可帮了几天下来,却见主君果然不求回报,他甚至把很多流民安置到了别人家中做佃户,还帮着谈了佃租——只要能活人,他并不在乎这些人活在哪儿。

  我问主君,如此破家舍财不求回报,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主君说,他做事其实都是索取了回报的,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

  看人们眼里有了光,自己心里也得了安,这便是最大的回报了,人活一生,不就为了心安吗?

  为了心安?

  主君说,他是个任性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老子乐意’……幸好,他的妻子和兄弟们也愿意陪着他任性。

  那时我便知道,我当助此任性之君。

  我向来有些愚,一直都没能找到立身之本。

  但前日主君说,让一群平凡的人,做着平凡的事,却一同成就非凡的伟业……

  我心里似乎一下子便通透了,也明白了左夫人所说的念头通达是什么感觉。

  主君当然是非凡之人,左夫人、关云长、张益德、贾文和……主君身边的人其实都是非凡之人。

  但主君任性,他希望这天下皆是凡人。

  这天地不仁,所以人要有仁。

  主君任性,他要换个仁善的天地,一个能让凡人真正能做平凡事的天地。

  一个不再需要非凡之人的天地,一个平凡而正常的天地。

  这才是非凡的伟业。

  我想,我知道一生之志了。

  常山赵子龙,要做个凡人。

  ……

  五月下旬,我跟着几个渡工带着楠竹漂过了黄河。

  高唐的黄巾没有在河道上攻击我们,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黄河渡工都是这样运作的。

  大部分时候,渡工是带简牍过河的,比如为商贾传讯,或是帮豪族通信。

  越是通讯断绝,传信就越值钱。

  有时候也带一些贵重商品偷渡——这是为了帮商贾们避税,同时也避开劫掠,毕竟渡口兵士向来与贼寇没区别,都是明抢,抢多抢少而已。

  漂到高唐北郊的河岸边时,有贼人拦路搜检。

  这也是正常的,无论是贼人还是官府,都是要搜检的。

  这次过河的竹筒中全是简牍,确实是两地商贾间的传讯,也有几封豪族家书。

  贼人们也没必要抢劫这些玩意,毕竟没送到地方的时候渡工们是收不到钱的。

  在渡工们掩护下,我过去得很顺利。

  但我没想到,刚过了河,来到济水岸边,正准备渡过济水时,竟然有人认出了我。

  那是张尧。

  他便是现在的张余,高唐黄巾的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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