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库房的骤寒

　　从武钢那间弥漫着无形低气压的办公室出来，夕阳的余晖已经将营区的建筑物拉出长长的影子。

　　沈栀意和向羽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宿舍区的路上。

　　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段足以再塞进一个班的距离，仿佛他们身上都带着同极相斥的磁场。

　　走到岔路口，向羽脚步未停，径直朝着男兵宿舍的方向走去，连一个眼神的余光都未曾分给身后。

　　沈栀意停下脚步，看着他那决绝冷硬的背影，胸口那股好不容易在讨论方案时暂时压抑下去的憋闷，又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她忽然想起装备库管理员老马说的话，“向班长早上来借过陆军装甲车的资料，还特意问了新手快速掌握的技巧”。

　　鬼使神差地，沈栀意转了个身，没有往自己的宿舍走，而是朝着营区角落的装备库方向去了。

　　或许去看看那些资料，能让她对即将到来的联合训练更有底，也或许她心底还存着一丝微弱的期待，希望能在那里遇到他？

　　或者说，希望能找到一个打破僵局的、看似自然的契机。

　　装备库很大，弥漫着机油、金属和旧纸张混合的特殊气味。

　　一排排高大的蓝色货架整齐排列，从地面一直顶到天花板，货架上贴着清晰的标识。

　　“海军装备区”“陆军装备区”“通讯设备区”一目了然，上面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种装备说明书、操作手册和维护细则。

　　沈栀意沿着标识找到“陆军装备区”的货架，刚走近，脚步就不由得一滞。

　　货架尽头，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背对着她，微微仰头目光在顶层的手册上扫过，似乎在查找什么。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脊背，连握着货架栏杆的手指，都透着熟悉的沉稳。

　　不是向羽，还能是谁？

　　他果然在这里。

　　沈栀意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有些踌躇，是上前还是悄悄离开？

　　最终，她还是深吸一口气，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假装也是来查阅资料的。

　　她的脚步声虽然轻，却还是惊动了向羽。

　　只见他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肩膀微微绷紧，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正在翻阅的《通用装甲车基础驾驶指南》轻轻合上。

　　他的指尖沿着封皮边缘滑过，然后准确地塞回货架原来的位置，动作流畅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僵硬只是错觉。

　　狭小的货架通道只有一米宽，两人一站一立，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而凝滞。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彼此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

　　沈栀意随手从身边的货架上抽出一本《多军种联合通讯设备频段概要》，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旁边的向羽。

　　向羽也同样，看似专注地在另一排货架上寻找着什么，但那速度明显慢于他平时的雷厉风行。

　　偶尔，两人的手会同时伸向同一本看起来可能相关的资料，指尖在冰凉的纸张封面上猝不及防地触碰。

　　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像是有微弱的电流窜过，两人都如同触电般迅速收回手，然后更加刻意地拉开距离。

　　用整理手中已有手册的动作来掩饰那一刻的慌乱与局促。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紧绷得几乎要断裂。

　　沈栀意注意到高处有一本《新型单兵通讯系统操作详解》，她记得武钢提过这次联合训练可能会配发试用。

　　于是她踮起脚尖，伸直手臂去够，奈何身高稍逊，指尖离那本书脊还差一点距离。

　　她正想再努力一下，或者去找个垫脚的东西，身旁的向羽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窘境。

　　只见他下意识地朝她这边迈了半步，手臂微微抬起，似乎想帮忙但又硬生生顿住，最终只是沉默地看着。

　　就在沈栀意再次用力踮脚，手指终于触碰到书脊，想要将其抽出的瞬间。

　　或许是动作带动了旁边堆积得不太稳固的几本厚重旧手册，那几本硬壳手册猛地失去了平衡，哗啦啦地朝着沈栀意的头顶砸落下来！

　　事发突然，沈栀意只来得及惊呼半声，下意识地闭眼缩头，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砸中的准备。

　　那些手册那么厚，砸在头上，少说也要疼半天。

　　可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一只结实的手臂带着迅疾的风，猛地越过她的头顶，坚实的手掌张开牢牢地护在了她的头颈上方！

　　“砰！啪嗒！”

　　几本颇有分量的旧手册接连砸在了那只手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掉落在地，扬起细细的灰尘。

　　沈栀意惊魂未定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横亘在自己头顶上方那只属于向羽的小臂。

　　作训服袖子包裹下的肌肉因承受撞击而紧绷着，线条清晰。

　　他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

　　她缓缓抬起头，恰好对上向羽低头看来的目光。

　　那眼神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急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关切，与他平日里冷硬的模样截然不同。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和无措。

　　这短暂的、毫无防备的对视，仿佛一把小锤子，瞬间击穿了两人之间那堵冰墙的一角漏出一点微弱的暖意。

　　向羽率先反应过来，他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了手臂，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缩。

　　只见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只是望着地上散落的手册，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淡。

　　“小心。”

　　沈栀意的心却因为这两个字，还有刚才那一幕，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像揣了只乱撞的小兔子。

　　她蹲下身，假装收拾散落的手册，借此平复狂乱的心跳，也掩盖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

　　整理手册的时候，沈栀意的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老马说的“新手技巧”。

　　这是一个机会！

　　只见她一边将手册归位，一边状似无意地，用闲聊般的口吻轻声说道。

　　“说起来，陆军的那些装甲车，还是很复杂的。要练习多久才能掌握基础驾驶……”

　　她在试探。

　　小心翼翼地，试图用这个话题，引向羽提起他早上就来借阅资料的事情。

　　如果他接了话，哪怕只是简单地说一句“早上看了些资料”，那层坚冰或许就能就此打破。

　　然而，向羽只是沉默地站在旁边，看着她整理手册，没有伸手帮忙，也没有说话。

　　直到沈栀意的话音落下，隔了足足三秒，他才用那听不出情绪的声线回答道。

　　“手册里，有基础操作步骤图解，照着练就行。”

　　干巴巴的一句话，没有多余的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瞬间堵死了所有后续交流的可能。

　　沈栀意的心，随着他这句话，一点点沉了下去。

　　刚刚因他保护举动而升起的那点暖意和希望，瞬间被浇灭。

　　试探，无果。

　　她有些不甘心，正绞尽脑汁想着还能再说点什么，哪怕只是让他多吐出几个字也好。

　　此刻，她完全将袁野那“憋住了，别先开口”的“谆谆教诲”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真实的想要靠近向羽的渴望面前，那点赌气的策略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她组织好语言，准备再开口的时候。

　　一阵清脆而突兀的手机铃声，猛地打破了装备库里这尴尬又凝重的寂静。

　　声音来自沈栀意作训服的上衣口袋。

　　这铃声来得太不是时候，刚好打断了她即将说出口的话，也打破了两人之间刚刚才缓和了一点点的氛围。

　　沈栀意有些懊恼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来，来电显示上“袁野”两个字格外显眼。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眼旁边似乎因为她手机响起而身形更加僵硬的向羽，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手机刚放到耳边，里面就传出了袁野那中气十足还带着点欠揍语调的大嗓门。

　　“喂！沈妞妞！我已安全着陆，回到旅部啦！怎么样，有没有想你这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老恩师啊？”

　　沈栀意下意识地翻了个白眼，一半是因为袁野这臭屁的语气，一半是因为被打断的懊恼，没好气地回道。

　　“你哪位啊，打错了吧？”

　　电话那头的袁野立刻心领神会，配合着她演了起来，故意捏着嗓子用一种故作娇嗲的声音说道。

　　“哎呀，沈小姐～是我呀，小丽啊～卖羽绒服的那个！你昨天刚在我这喝奶茶喊人家小甜甜呢，咋今天就不认识了呢？”

　　沈栀意被他这活宝样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本紧绷的心情瞬间松懈了几分，连带着语气都轻快了不少。

　　“嗨～这不是你穿上马甲了我不认识了吗！”

　　“沈栀意！你啥时候会抢我台词了！”

　　只听袁野在沈栀意看不见的这头插着腰，瞪大眼睛的和她理论。

　　“妈呀！你脱了马甲我照样认识你！”回应他的是沈栀意跟我给搞笑的话。

　　两人随即在电话里互相“攻击”起来。

　　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全是些毫无营养的斗嘴，却透着好友间的熟稔与默契，让沈栀意暂时忘了装备库里的尴尬，忘了向羽的冷漠。

　　最后，电话那头传来了集合的哨声，还有人催促袁野上缴手机。

　　只听他语速加快，快速说道。

　　“行了行了，不跟你贫了，马上要集合训练，手机得上缴了。记住啊，跟向羽那家伙打交道，稳住，别怂！等我下次……”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匆匆挂断，只留下“嘟嘟”的忙音。

　　沈栀意放下手机，嘴角还残留着因为袁野那些俏皮话和无聊笑话而抑制不住的上扬弧度。

　　刚才和袁野的通话，短暂地将她从与向羽相处的低压氛围中抽离出来，让她仿佛回到了之前那种轻松无忧的状态。

　　她的脑海里甚至还回味着袁野说的某个无厘头的笑话片段，使得她脸上的笑意一时间没有完全收敛。

　　然而，她这抹尚未褪去的因另一个男人而绽放的明媚笑容，以及通话时那熟稔亲昵的语气。

　　一丝不落地，全部被她身边始终沉默如山的向羽，看在了眼里，听在了耳中。

　　在向羽的视角里，这一切构成了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他与她之间刚刚因意外而产生的那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即将破冰的缓和气氛，在她接到袁野电话的瞬间，荡然无存。

　　她对着电话笑得那么开心，语气那么亲昵，与面对自己时的紧张试探和小心翼翼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那枚被她珍重地放在心口位置的陆军徽章……此刻这明媚灿烂的笑容……

　　所有的细节都在印证着他那个最糟糕的猜想。

　　他或许真的只是一个替身，一个在她想起别人时，就可以随意冷落的替代品。

　　刚才因为保护她而微微松动的心，瞬间被更厚的冰层覆盖冻结，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坚硬寒冷。

　　向羽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最终，在沈栀意还沉浸在与好友通话后的短暂轻松余韵中，尚未察觉到身边人气场的急剧变化时。

　　只见向羽猛地转过身，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迈开长腿径直朝着装备库大门走去。

　　他的脚步又快又急，仿佛多在库房里停留一秒，都会让他窒息。

　　沈栀意后知后觉地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抬头时只看到向羽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连一个告别都没有。

　　库房里重新归于死寂，空气比之前更加冰冷，连刚才残留的机油和纸张的气味，都仿佛变得刺鼻起来。

　　她独自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一本刚才差点砸到她的旧手册。

　　嘴角的笑意缓缓僵住，一点点褪去，最终化为一片茫然的苦涩，像嘴里含了一颗没糖的陈皮，又酸又涩，蔓延到了心底。

　　她只是想好好聊聊天，只是想打破僵局，怎么就又变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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