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留下嘛

　　谢墨微于宾客主位落座，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冰封般的平静，仿佛方才那场令人窒息的邀请从未发生。他眼帘微垂，目光落在面前白骨盏中微微荡漾的碧色灵酒上，对四周投来的各种探究、诧异、乃至不怀好意的视线视若无睹。凤亦安与未恙侍立身后，虽强作镇定，但紧绷的脊背和微微闪烁的眼神，依旧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殿内丝竹再起，舞姬妖娆，觥筹交错，气氛似乎重新活络起来。然而，一种无形的暗流却在空气中涌动。所有宾客，无论表面如何谈笑，眼角的余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那位孤坐的仙尊，以及高踞王座、此刻显得有些闷闷不乐的鬼王。方才那一幕，信息量太大，足以让在场这些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怪物们浮想联翩。

　　郁劫斜倚在王座上，一手支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骨酒杯的边缘，幽紫色的眸子却像是黏在了下方那道霜白身影上。谢墨微那声清冷的“于礼不合”，像根小刺，扎得他心里又酸又胀。他委屈，又不甘心。晚钰哥哥总是这样，隔着千山万水，明明人就在眼前，却比那天上的月亮还难靠近。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愈发酣热。有妖娆鬼姬献舞，媚眼如丝，身段如水，引得不少宾客喝彩；有邪道巨擘演示诡谲法术，阴风阵阵，鬼哭啾啾，博得阵阵怪笑。整个幽冥殿，俨然一派群魔乱舞之象，与绝情峰的清冷孤寂形成了地狱与仙境的极端对比。

　　谢墨微始终端坐如松，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只偶尔端起酒杯，浅啜即止，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坐着，如同一尊误入幽冥的冰雪雕像，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郁劫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那点委屈渐渐被一种焦躁取代。晚钰哥哥为什么不看他？是不是还在生气？是不是觉得这里太吵太乱了？他是不是……不喜欢自己准备的这一切？

　　一种强烈的、想要吸引对方注意力的冲动，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幽紫色的眸子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危险而任性的光芒。

　　就在这时，一名隶属郁劫麾下、以阿谀奉承着称的“谄媚鬼君”，或许是看出了主上的不悦，或许是急于表现，竟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大殿中央，对着郁劫的王座方向深深一揖，扯着尖利的嗓子高声道：

　　“恭贺鬼王陛下新宫落成！陛下威震六合，德被幽冥！今日盛宴，群贤毕至，实乃我鬼界千古盛事！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谢墨微所在的方向，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挑衅，“今日宴上，似乎有贵客……颇为矜持啊？莫非是觉得我幽冥地界的酒水，不合仙家口味？还是……瞧不起我等山野魍魉？”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不过这次，更多是带着幸灾乐祸和看好戏的意味。这谄媚鬼君，分明是在指桑骂槐，挑衅绝情峰主！

　　凤亦安和未恙脸色顿变，手下意识按上了剑柄。

　　谢墨微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浅琉璃色的眸子终于抬起，冷冷地瞥了那谄媚鬼君一眼，目光如万载寒冰，竟让那鬼君浑身一颤，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然而，未等谢墨微开口，王座之上的郁劫却突然动了！

　　“聒噪！”

　　一声冰冷的呵斥，带着滔天的鬼王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向那谄媚鬼君！

　　“噗通！”

　　那鬼君连惨叫都未能发出，直接被这股恐怖的威压碾趴在地，浑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鬼体都几乎要溃散！他惊恐地抬起头，对上郁劫那双不含一丝感情的幽紫眸子，吓得魂飞魄散。

　　郁劫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袖袍一拂，一股阴风卷起，直接将那奄奄一息的鬼君如同丢垃圾般扔出了大殿之外！

　　整个幽冥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谁也没想到，郁劫会突然对自己的手下出手，而且如此狠辣决绝！仅仅是因为……那人出言挑衅了绝情峰主？

　　郁劫缓缓站起身，玄色王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居高临下，扫视全场，幽紫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芒，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宾客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峰主乃本王贵客，谁再敢不敬……”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划过在场每一个生灵的脸庞，最终，一字一句地道：

　　“形神俱灭。”

　　“！！！”

　　一股寒意，从所有宾客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就连一些实力强横的老鬼、大妖，都感到心悸不已。这位鬼王，对那位仙尊的维护，已然到了毫不掩饰、甚至不顾自己手下颜面的地步！

　　谢墨微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抬眸，望向王座上那个瞬间变得冷酷霸道的郁劫，浅琉璃色的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波动。

　　郁劫发泄完怒火，目光再次落到谢墨微身上时，瞬间又变回了那种带着委屈和执拗的眼神，他撇了撇嘴，小声嘟囔，声音却足以让前排的人听清：

　　“晚钰哥哥……你看，我都帮你出气了……你别不理我嘛……”

　　谢墨微：“…………”

　　他默默放下酒杯，觉得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幽冥宴，怕是没那么容易熬到头了。

　　......

　　幽冥宴终是熬到了尾声。

　　丝竹渐歇，舞姬退场，宾客们带着满腹的惊疑与揣测，开始陆续告辞。满殿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杯盘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杂着阴气与酒香的靡靡之气。

　　谢墨微几乎是掐着时辰，在最后一位宾客起身的同时，便已拂袖站起。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鬼气森森、令他浑身不适的地方多待。方才宴上种种，郁劫那毫不掩饰的维护、那近乎幼稚的讨好、以及四周那些探究暧昧的目光，都让他如坐针毡。他必须立刻离开，回到他清静的寒玉殿，用冰冷的灵气洗刷掉这一晚的纷扰。

　　“亦安，净安，走。”他声音清冷，不容置疑，转身便欲化作流光离去。

　　“晚钰哥哥！”

　　一声带着急切和委屈的呼唤，自身后高台传来，硬生生止住了他的脚步。

　　谢墨微身形微顿，没有回头，浅琉璃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厌烦。又来了。

　　郁劫自王座上起身，快步走下台阶，玄色王袍在幽绿鬼火映照下泛着暗沉的光泽。他几步便追到谢墨微身侧，幽紫色的眸子眼巴巴地望着他，脸上写满了“舍不得你走”的眷恋，语气放得极软，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晚钰哥哥，你看……天色都这么晚了，外面月黑风高的，回绝情峰多不方便呀？不如……就在我这幽冥峰住下可好？我让人给你准备最好的静室，保证比你的寒玉殿还舒服！”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伸手，想去拽谢墨微的袖角。

　　谢墨微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了那只试图拉扯的手。他抬眸，目光平静无波地扫了一眼殿外——哪里月黑风高？修士御空，何来不便？这借口找得实在拙劣。

　　“不好。”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声音如同碎冰相撞，清晰冷冽。

　　“……”郁劫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期待瞬间垮了下去，嘴角委屈地瘪了起来，幽紫色的眸子里迅速弥漫起一层水汽，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来。他盯着谢墨微那张冷硬的侧脸，忽然像是没听清一般，歪了歪头，眨了眨眼，用一种极其浮夸的、带着浓浓疑惑的语气，拖长了音调反问：

　　“……啊？晚钰哥哥你刚才说啥？风太大……我这幽冥殿回声重……我没听清……”

　　“……”

　　站在谢墨微身后的凤亦安和未恙，嘴角同时狠狠一抽，险些没绷住表情。风大？回声重？鬼王陛下，您这幽冥殿密不透风，方才宴上丝竹声都传不出三丈，现在倒是听见风声了？这装聋作哑的本事……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谢墨微额角的青筋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浅琉璃色的眸子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对上郁劫那双写满了“无辜”和“我真的没听清”的紫眸，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道，语气比方才更冷：

　　“本、尊、说、不、好。”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冰雹，砸在寂静的大殿中。

　　郁劫被他这冰冷的眼神和语气冻得一哆嗦，但依旧顽强地维持着那副“耳背”的模样，甚至还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谢墨微身上，皱着眉，侧着耳朵，继续用那种气死人的语气说道：

　　“唔？还是没听太清……晚钰哥哥你声音大一点嘛……是不是答应了啊？我就知道晚钰哥哥最好了！”

　　说着，他脸上瞬间阴转晴，绽放出一个灿烂得晃眼的笑容，伸手又要去拉谢墨微的胳膊，一副“你答应了我这就带你去休息”的自来熟模样。

　　谢墨微：“…………”

　　他看着眼前这个胡搅蛮缠、装疯卖傻的鬼王，只觉得一股郁气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不可理喻之人！不，之鬼！

　　跟这种人，讲道理是没用的。

　　谢墨微闭了闭眼，强压下将眼前这张笑得像个傻子的妖孽脸庞一掌拍开的冲动。他不再废话，周身冰蓝灵光骤然亮起！

　　“告辞！”

　　冷冰冰的两个字吐出，他身形一晃，已化作一道凌厉的流光，根本不给郁劫再次纠缠的机会，瞬间冲破幽冥殿的禁制，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凤亦安和未恙见状，如蒙大赦，连忙紧随其后，化作两道遁光追去。

　　顷刻间，大殿之内，只剩下郁劫一人，和他脸上那尚未褪去的、僵住的灿烂笑容。

　　他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指尖空空如也。

　　一阵夜风自洞开的殿门吹入，卷起他玄色王袍的衣角，带着几分凄清的凉意。

　　郁劫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幽紫色的眸子望着殿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早已不见了那道霜白身影。他瘪了瘪嘴，幽怨地、小声地哼唧了一句：

　　“哼……跑得真快……”

　　“不过……”他眼中又闪过一丝狡黠和势在必得的光芒，“反正你就住隔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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