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信任的赌博

　　“我接受。”

　　三个字出口的瞬间，陆寻感到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仿佛刚刚签署了一份灵魂契约，将自己未来某个未知时刻的抉择权，交予了一团虚无的数据迷雾。没有契约文书，没有誓言烙印，只有意识层面一个冰冷的承诺。这比任何有形的枷锁都更令人不安。

　　赫卡忒的迷雾似乎轻微地浓缩了一下，像是在点头。“明智，但愚蠢的选择。” ta的评价依旧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不过，这正是合作的基础——彼此掌握着能毁灭对方的东西。你交出了未来的一个‘可能性’，而我，将带你窥视过去的‘确定性’。”

　　银色的光芒流转，在陆寻面前凝聚成一道细微的、不断扭动的光丝。“跟我来。少看，少问，只感受。你的‘格格不入’已经被放大，任何多余的波动都可能让我们提前被请去喝‘数据净化茶’。”

　　陆寻压下心中翻涌的不安，集中精神，紧跟在那缕光丝之后。他们离开了那片象征性的记忆废墟，重新汇入“迷境”光怪陆离的主数据流。但这一次，赫卡忒选择的路径更加偏僻，穿梭于那些由废弃代码和边缘情绪构成的、不起眼的“巷道”之中。

　　周围的景象变得愈发诡异。他们路过一个巨大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肉瘤，表面布满了不断开合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都在无声地播放着一段被监视的记忆。他们也穿过一片寂静的“坟场”，那里矗立着无数透明的“棺材”，每一具里面都冰封着一个选择永久沉睡的意识体，他们的记忆如同标本般被展示在外，供人“瞻仰”。

　　陆寻谨记赫卡忒的告诫，尽量收敛自己的意识波动，像一个真正的幽灵般滑过这些景象。但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这里不仅是记忆的交易市场，更是记忆的畸形秀、是意识的坟场、是人性在数据层面的终极实验场。他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那点记忆窃取的手艺，在这个深渊面前，何其渺小。

　　终于，赫卡忒在一扇“门”前停下。那并非实体门户，而是一个不断自我拆解又重组、由无数二进制代码构成的漩涡，漩涡中心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里是‘外科医生’的诊所。”赫卡忒的声音压低了些许，“他是‘迷境’里最好的记忆改造师，也是最能保持‘缄默’的人之一。他能让你看到记忆被‘加工’的痕迹。”

　　光丝没入代码漩涡。陆寻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进去。

　　内部的景象与他想象的冰冷手术室截然不同。这里更像一个杂乱无章的艺术家工作室。无数记忆片段如同被定格的油画，悬浮在半空中，有些完整，有些被裁剪得支离破碎。一个身形模糊、穿着类似旧时代外科手术服的意识体，正用他那由纯粹光构成的手指，在一段关于“初恋亲吻”的记忆上精细地操作着。他并非在篡改，而是在……修复？或者说，优化。他抹去了画面边缘一个碍眼的垃圾桶，微微调整了阳光的角度，让那一刻看起来更加完美无瑕。

　　“赫卡忒，稀客。” “外科医生”头也不抬，他的声音像是金属摩擦，“还带了……一个‘新鲜’的客人。”

　　“给他看看‘手艺’。”赫卡忒言简意赅。

　　“外科医生”终于停下工作，他那没有具体五官的“脸”转向陆寻。即使隔着一层意识投影，陆寻也能感到那审视的目光穿透了自己。

　　“你想看什么？美化、丑化、剪切、缝合、植入……甚至彻底删除。只要你付得起价钱，我都能做到。”他随手拿起旁边一段灰暗的、代表着“失败演讲”的记忆，手指轻点，那记忆瞬间变得光芒万丈，台下虚拟的观众疯狂鼓掌。“看，一次成功的励志演说。记忆嘛，不过是大脑的代码，而代码，是可以重写的。”

　　陆寻感到一阵寒意。顾知行记忆中那片血腥的舞台，是否也经历过如此精密的“剪辑”？

　　“我们想看的，不是创造，是痕迹。”赫卡忒接口道，“被高手篡改过，试图掩盖其本身痕迹的记忆，如何识别？”

　　“外科医生”发出一种类似轻笑的气流声。“哦？触及高级领域了。那就不是‘创作’，而是‘法医’的活了。”他挥手散开周围那些被美化的记忆，引着他们走向工作室更深处。那里悬浮着几段看起来极其不稳定、边缘闪烁着异常噪点的记忆碎片。

　　“看这里，”他用光指点着其中一段碎片边缘那些几乎无法察觉的、规律性的数据涟漪，“这是‘织网者’的手法，他们擅长用冗余信息覆盖原始数据，像蜘蛛用网覆盖猎物。还有这个，”他指向另一段碎片内部几处不自然的色彩断层，“这是‘调色盘’的风格，粗暴但有效，直接覆盖情感渲染层……”

　　陆聚精会神地听着，将这些特征与他自身承载的、那片扭曲的凶杀记忆一一对照。一些之前无法理解的细微异常，此刻仿佛找到了注解。他看到了类似的“织网”痕迹，覆盖在血腥场景的某些细节之上；也感受到了那种不自然的“色彩”断层，将凶手的冷血与一丝本该存在的、剧烈的情绪波动强行割裂。

　　这不是简单的记忆，这是一份被精心“编辑”过的、用于某种目的的文件。

　　“能做到这种程度，且不留明显痕迹的，在‘迷境’也不多。”“外科医生”总结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陆寻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你的‘货物’，来历不凡啊。”

　　陆寻没有回答。他的心沉了下去。赫卡忒带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直接给他答案，而是给了他一把钥匙，让他自己去验证那个最坏的猜想。

　　他付出的那个“未来的承诺”，换来的，是更加确凿的、指向巨大阴谋的证据，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重的危机感。

　　这确实是一场赌博。而他，刚刚押下了无法估量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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