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月下的囚徒与观星者

　　那幅染着意外墨迹的宣纸，被林焰用一个简单的木框裱了起来，挂在画室不那么起眼的墙上。它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入这间充满谢云深审美趣味的房间，带着一种沉默的、不协调的固执。

　　谢云深再次看到它时，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未置一词，算是默许了这种“不协调”的存在。他似乎乐于见到林焰在这些细微之处，展露出未被完全磨平的棱角，只要这棱角不试图划破他设定的边界。

　　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涌的节奏中向前滑动。林焰的钢琴技巧愈发纯熟，已经能完整而富有表现力地演奏几首颇具难度的经典曲目。他在谢云深面前的姿态，也维持着那种经过精密计算的、顺从与疏离的平衡。

　　直到某个深夜。

　　林焰从浅眠中惊醒，并非因为噩梦，而是源于一种莫名的、心悸般的空虚感。他睁开眼，卧室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身侧的位置是空的。

　　谢云深不在。

　　这个发现让林焰瞬间完全清醒。在他被“圈禁”的这段日子里，谢云深几乎从未在他人睡后离开。一种混合着好奇与某种难以言喻冲动的情绪，驱使他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他像一道影子，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地穿过寂静的走廊。公寓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鼓噪。

　　最终，他在露台上找到了谢云深。

　　男人背对着他，凭栏而立。没有穿往常的居家服，而是穿着一件深色的衬衫，身影在溶溶月色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他指间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淡淡的烟雾随风消散。

　　他没有在处理公务，没有在阅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望着没有多少星辰的、都市的夜空。那姿态，不像是在欣赏夜景，更像是一个……被困在牢笼中的观星者，试图从被光污染遮蔽的天幕上，寻找某种早已遗失的坐标。

　　林焰屏住呼吸，躲在廊柱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谢云深。褪去了所有温和的伪装，卸下了掌控一切的姿态，此刻的男人，周身弥漫着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孤高。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却比任何表情都更让人心惊。

　　他在想什么？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还是某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亦或只是……在享受这片刻无人注视的、真实的自己？

　　林焰不知道。他只知道，眼前这一幕，比他之前窥见的所有细节都更深刻地冲击着他。这个掌控他一切的男人，内心似乎也囚禁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就在这时，谢云深似乎若有所觉，缓缓转过头。

　　目光精准地投向林焰藏身的阴影。

　　林焰来不及躲闪，就这样直直地撞入了那双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中。

　　有一瞬间，林焰以为会看到被冒犯的怒意，或者冰冷的审视。

　　但没有。

　　谢云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没有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他在那里，仿佛他出现在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摁灭在栏杆上的水晶烟灰缸里。动作从容，恢复了惯常的优雅。

　　“醒了？”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低沉沙哑。

　　林焰从阴影里走出来，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和单薄的睡衣上。“嗯。”他低低应了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谢云深朝他伸出手。“过来。”

　　不是命令，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引力。

　　林焰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去。赤足踩在微凉的露台地板上，一步步靠近那个月光下的身影。

　　当他走到谢云深身边时，男人很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带向自己。没有用力，只是一个引导的姿势。

　　林焰的身体微僵，却没有反抗。他顺着谢云深的力道，靠在了冰凉的栏杆上，站在了他身边。

　　两人并肩立于月光下，一同望着脚下那片沉睡的城市。万千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璀璨，却遥远。

　　“看那里，”谢云深抬起手指向某个方向，声音很近地响在林焰耳边，“像不像一片流动的金属与光的海洋？”

　　他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林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车流如同金色的溪流，在高架桥上蜿蜒穿梭。他点了点头。

　　“很美，也很空洞，不是吗？”谢云深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无数人在其中挣扎、沉浮，追求着自以为重要的东西。”

　　林焰沉默着。他不知道谢云深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但你不同，焰焰。”谢云深低下头，目光落在林焰被月光映照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上，“你不在那片海里。”

　　他的手臂微微收紧，将林焰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身侧，语气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占有。

　　“你在这里。”

　　这三个字，像最终的判决，将林焰牢牢钉死在这个位置——他谢云深的身边，他掌控的方寸之地。

　　这一刻，林焰清晰地感受到，谢云深的孤独与他的掌控欲，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他将他囚禁在身边，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占有，也是为了……对抗自身那无人能解的巨大空洞。

　　月光清冷，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脚下。

　　露台上的两个人，一个是被囚禁的囚徒，一个是自我囚禁的观星者。

　　他们共享着这片寂静的月色，也共享着某种深入骨髓的、无法言说的孤独。

　　林焰闭上眼睛，感受着夜风的凉意和身边男人传来的体温。

　　反抗的意志未曾熄灭，但在这一刻，一种更复杂的、近乎悲悯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与他，究竟是猎手与猎物，还是……两个在不同牢笼中，相互凝视的囚徒？

　　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

　　而夜色，正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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