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黑红也是红

　　晚上十一点多，邵逸夫终于带着一身疲惫离开了书房。在经过公司内部小型放映室的门口时，他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哄笑声。

　　他停下脚步，推开门。

　　银幕上正在放映邵氏自家出品、已经上映数日的《声色犬马》，许冠文饰演的暴发户正在一场宴会上丑态百出，插科打诨，引得台下观摩学习的邵氏内部员工们发出一阵阵真实而放松的笑声。

　　这片子本就是邵氏兄弟的力作，艺术和商业表现都属上乘，许冠文的表演也确实精彩。

　　但此刻，这笑声在邵逸夫听来却格外刺耳。他站在门口阴影里，眉头越皱越紧。

　　许冠文越是卖力表演，观众笑得越开心，他就越想起许冠文当初拿着《鬼马双星》的剧本来说要合作分红的情景。

　　如果当时他没那么固执于邵氏固有的分红模式，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压下，但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却留在了心底。

　　这部由他邵氏兄弟主导、许冠文主演的《声色犬马》，此刻竟仿佛成了对手宣传其“市井喜剧更受欢迎”论调的无心佐证，这其中的讽刺意味让他心头火起。

　　“六叔，需要……需要把放映停了吗？”一旁的工作人员察觉到他的情绪，小心地上前询问。

　　邵逸夫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放映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他知道，阻止员工看自家的电影毫无意义。明天的香江电影市场，随着这部处处透着“新式”打法的《鬼马双星》全面公映，注定要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腥风血雨。

　　但那一阵阵刺耳的笑声传入他的耳中，内心开始五味杂陈。他想起了1970年，邹文怀带着何冠昌等干将出走，创立嘉禾，差点动摇了邵氏兄弟的根基；

　　也想起了1973年，正值巅峰的李小龙骤然离世，给如火如荼的功夫片市场带来的巨大震荡和真空；

　　如今，又冷不丁冒出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郑硕，凭借一套看不懂的打法，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个电影江湖，就像这窗外的香江，表面平静，底下却永远暗流汹涌，永远不缺新的挑战者，想把你拉下马来。

　　他邵逸夫能屹立几十年，靠的不仅是实力，更是关键时刻的决断和手腕。

　　这一次，他倒要看看，这个靠报纸、玩具和便利店起家的年轻人，能在这深水潭里扑腾出多大的浪花。

　　夜，还很长。

　　较量，也才刚刚开始。

　　------

　　时间：1974年8月27日，晚上22：00。

　　地点：香江·无线电视台。

　　香江不少家庭的电视机都调到了无线电视（tVb）的频道。

　　当《晚间新闻》播出时，主播用字正腔圆、看似客观的腔调念出了一段文化评论：“近期香江影坛确有现象值得关注。

　　部分新片过度沉溺于市井笑料，追求即时性的感官刺激，虽能博人一笑，却在艺术深度和社会责任感上有所欠缺。

　　观众在选择观影时，或需多加斟酌，以期获得更丰盈的精神滋养。”

　　这段评论措辞谨慎，没有点名道姓，但在当时香江的语境下，几乎所有关注娱乐动态的观众都心知肚明——

　　这分明是在暗指即将上映的凤凰影视出品、许氏兄弟主演的市井喜剧《鬼马双星》。

　　并将其与邵氏一贯标榜的“制作精良、有艺术追求”的大片厂形象进行对比，暗示前者格调不高。

　　这则报道几乎在节目播出的同时，就被记录并火速传到了郑硕的耳朵里。

　　他安排在邵氏兄弟附近和密切关注媒体动向的眼线，此刻发挥了作用。

　　在郑硕那间可以俯瞰部分中环街景的办公室里，陈自强略带忧心地汇报了这个消息：

　　“老板，邵逸夫果然动用tVb的渠道了。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但矛头直指我们《鬼马双星》的‘市井’风格，会不会……影响一部分讲究体面的观众的看法？”

　　出乎陈自强的意料，郑硕听完，脸上非但没有怒容，反而露出一丝预料之中的笑意，他轻轻哼了一声，说道：“终于还是沉不住气啊……他邵逸夫这次，是沉不住气了啊。”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的霓虹闪烁。

　　“自强，你换个角度想。”郑硕转过身，眼中闪着精明的光：

　　“邵逸夫是什么身份？香江影坛的霸主，tVb的掌门人，平日里对我们这些新兴势力，怕是正眼都懒得瞧一下。

　　现在，他居然要动用自家的电视台，用这种指桑骂槐的方式来点评我们这部还没上映的片子。

　　这说明什么？”

　　他自问自答，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和笃定：“这说明他真的感受到威胁了，而且发现用常规的院线压制效果有限，才不得不放下身段，亲自下场来打这场舆论战。

　　这本身，就是对我们电影关注度的一种变相承认！”

　　他走回办公桌前，手指敲了敲桌面：“黑红也是红！他现在越是批评我们‘肤浅’、‘只有市井笑料’，就越会勾起普通市民的好奇心！

　　大家会想，到底是什么片子，能让邵逸夫这样的影坛大佬如此失态，不惜在电视新闻里出言提醒？

　　明天，我敢打赌，会有更多原本可能可看可不看的人，因为这份好奇心走进电影院！

　　他们就是想亲眼看看，我们这片子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入流’，或者，恰恰相反，看看能把他邵逸夫逼到亲自开口的片子，到底有多好笑！”

　　郑硕对普通市民的心理揣摩得很透。在1974年的香江，对于大多数为生计奔波的升斗小民来说，“艺术深度”有时远不如下班后能开怀大笑一场来得实在。

　　邵逸夫那种带着精英视角的“提醒”，反而可能产生逆反心理，让《鬼马双星》的“市井”标签贴得更牢，更接地气。

　　“那我们……要不要也让报纸，写文章反驳一下？”陈自强试探着问。

　　“不必。”郑硕摆摆手，显得成竹在胸。

　　“他唱他的高调，我们走我们的市井。

　　你让宣传的人，接下来所有的物料，都紧紧围绕‘好笑’、‘解压’、‘适合全家欢’这几个点来打。

　　邵逸夫帮我们划出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界线，我们就要在‘下里巴人’这个阵地上，做到极致。观众们自己会用脚投票的！”

　　郑硕心里清楚，这场舆论战打到这个份上，邵逸夫已经有些自乱阵脚了。

　　从最初的院线排片打压，到如今亲自通过电视媒体进行带有倾向性的点评，手段虽然多样，却也暴露了他的焦虑。

　　而郑硕要做的，就是继续利用《鬼马双星》本身贴近生活的强大亲和力，将邵逸夫的每一次“高端”打压，都转化为吸引更多普通观众走进电影院的免费广告。

　　这场较量，早已超出了电影本身，成为两种不同经营理念、乃至两种不同受众群体之间的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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