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放生

　　众人看着那条被周振华以匪夷所思、近乎神迹的方式抛上岸、此刻仍在干燥沙地上偶尔无力弹动一下尾鳍的巨物，震惊的情绪如同月亮河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叠叠地冲击着每个人的认知。待最初的、对那惊人力量的惊骇稍退，得以仔细看清那鱼的全貌时，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更加响亮的倒吸冷气之声！

　　这竟然是……一条极其罕见、堪称传说中的月亮河野生大青鱼！

　　这鱼体形硕大而修长，流线型的身体充满了力量感，远非寻常鲫鱼、鲤鱼那等圆滚滚的体态可比。目测长度绝对远远超过了半米，接近成年人的手臂长度，重量恐怕不下三四十斤！鱼身覆盖着铜钱般硕大、排列紧密而坚硬的鳞片，每一片都如同经过岁月打磨的古老铠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墨绿的青黑色，边缘却泛着淡淡的、独特的金属铜晕，在皎洁月光和远处零星星火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古老而神秘、沉稳而内敛的光泽，仿佛承载着整条月亮河的历史与灵气。它的头部相对宽大而钝圆，嘴巴紧闭，但那紧抿的唇线和粗犷的头型，足以让人想象其在水底吸食螺蛳、贝类时那惊人的吸力和爆发力。这条鱼，绝对是这片水域里活了不知多少年头的“老祖宗”，是经历了无数次捕捞、洪水、干旱而幸存下来的真正意义上的“鱼王”！是月亮河水族中智慧与力量的象征！寻常渔民就算用最结实的粘网、旋网，都极难将其捕获，更别说徒手擒拿、甚至抛掷上岸了！这简直颠覆了他们对捕鱼的所有认知！

　　短暂的、因极度震惊而产生的死寂之后，人群“嗡”地一下如同炸开的油锅，剧烈地骚动起来。最初的震撼迅速被一种更实际、更火热的渴望与算计所取代。几个家境颇为殷实、在村里或附近乡镇做着些小生意、平日里就好个面子、讲究个彩头和图个吉利的村民，眼神立刻变得灼热无比，心脏怦怦直跳，蠢蠢欲动地向前挤去。

　　“振……振华哥！”一个穿着笔挺的确良衬衫、腋下夹着个小皮包、手腕上还戴着块明晃晃上海牌手表的中年男人最先按捺不住，几乎是踉跄着挤上前几步，脸上堆满了热切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声音都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渴望而有些发颤，“这……这大家伙！我的天爷！真是神了！您真是……真是河神附体了您！”他先是一顶高帽送过去，然后才切入正题，搓着手，语气急切：“您看……您看能不能割爱？卖给我！我出高价！绝对不让您吃亏！这……这鱼太大了，您家一顿也吃不完不是？糟蹋了这好东西不是？这……这要是摆在我家饭店门口的水箱里，或者请客吃饭时端上去，我的妈呀，那得多有面儿！镇店之宝啊！”

　　“是啊是啊！振华叔！”另一个穿着簇新解放鞋、看样子是附近养殖场老板的男人也赶紧附和，语气同样急切，“我老娘下个月七十大寿，正愁没一样镇场子的硬菜呢！这大青鱼，吉祥啊！长寿啊！青鱼通‘庆’余！好兆头！您开个价！只要您开口，我绝不还价！”他拍着胸脯保证。

　　“我也想要！振华哥，优先考虑考虑我呗？”又有人加入争抢，“价钱真的好商量！这鱼绝对值！”

　　就在这几人争相报价、几乎要当场竞拍起来的时候，得到消息的周家坳老村长周厚德也拄着那根光亮的枣木拐杖，在家人的搀扶下急匆匆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了过来。他年纪大了，本来早已睡下，是被小孙子跑回去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描述（“爷爷！爷爷！振华叔从河里扔上来一条比我还大的鱼精！”）给硬拉起来的。一看到沙地上那条堪称“鱼瑞”、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大青鱼，老村长昏花的老眼顿时亮了，呼吸都忍不住急促了几分，拐杖在地上顿得咚咚响。

　　他推开搀扶他的儿子，几步走到刚从河里上来、正用高红梅递过来的干布巾擦手和脸的周振华面前，声音洪亮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赞叹：“振华！好小子！真有你的！这大家伙……这都快成精了的宝贝，都能让你给‘请’上来！了不得！了不得啊！咱们月亮河，多少年没出过这等稀罕物了！”

　　他颤巍巍地围着那条暂时失去活力的大鱼转了一圈，弯下腰仔细看了看那铜钱般的鳞片和硕大的体型，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这鱼意义非凡，绝非凡品。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村长的架势和为大家考量的姿态，但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商量和期盼：“振华啊，你看，这么大的青鱼，灵物啊！都快赶上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讲过的故事里的鱼王了！吃了……可惜了，暴殄天物，真的可惜了！”

　　他顿了顿，用拐杖用力地指了指村子后面方向：“我家那口活水鱼塘，你知道的，引的就是月亮河的水，水活，也够深，环境好。你看，能不能把它让给我？我把它请回去，好生养在我那鱼塘里！这往后，它就是咱们周家坳、咱们月亮河的一块活招牌、一景啊！来了贵客、领导、考察的，带去看看，嚯！咱们月亮河的水，能养出这么大的鱼！这说出去，咱们全村脸上都有光！这是多大的面子！多大的彩头！价钱？你只管说！村里也可以出一点，算集体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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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村长这番话，立意高远，直接拔高到了“全村面子”和“集体荣誉”的层面，旁边那几个原本还想争抢着买回去吃的村民顿时蔫了，张了张嘴，却不好再开口了。跟老村长抢？还是为了村子的集体面子？这大义名分压下来，谁还敢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心里惋惜得要命。

　　所有的目光，期待的、紧张的、惋惜的、好奇的，都死死地聚焦在周振华身上，等着他开口。这鱼的价值，此刻已经不仅仅在于它那几十斤鲜美的鱼肉，更在于它的稀有罕见、它的传奇色彩、它所承载的“面子”和可能带来的“好运”。这是一条能用来炫耀、能用来撑场面、甚至能带来实际利益的“符号”。

　　高红梅也有些紧张地看着丈夫，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她知道振华的性子，不太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面子和钱财，但这鱼确实非同一般，而且老村长德高望重，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直接拒绝会不会……

　　周振华慢条斯理地擦干了手和脸上的水渍，将布巾递还给高红梅。他低头，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沙地上那条生命力极其顽强、巨大的鳃盖还在微微翕动、似乎并未完全放弃求生的大青鱼。那眼神平静无波，既无得意，也无贪婪，仿佛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自然造物。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一脸热切期盼的老村长，以及周围那些目光复杂、心思各异的村民。

　　他的表情依旧是惯常的平淡，似乎那条引发众人争抢、象征着面子和吉利的“鱼王”，和竹篮里任何一条普通鲫鱼、一只青虾在他眼里并无本质区别。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以为他会在高价出售、赠与村长或是自家留下之间权衡犹豫时，他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完全无法理解的决定。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弯下腰，那双刚刚创造了奇迹、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大手，再次稳稳地扣住了那滑溜冰冷的巨大鱼身，这一次动作却异常平稳和小心，仿佛怕伤到它。然后，在众人极度疑惑、不解甚至带着些劝阻意味的目光注视下，他竟然——

　　一步步地，沉稳地，重新走向波光粼粼的月亮河！

　　“哎？振华哥？你这是……？”

　　“振华，你……你干嘛？使不得啊！”老村长也愣住了，急忙上前一步，拐杖都差点掉了。

　　“那可是钱啊！振华叔！别犯傻啊！”有人痛心疾首地喊道。

　　周振华对身后的惊呼和劝阻恍若未闻。他走到河边水浅处，没有丝毫犹豫，腰身微微发力，双臂沉稳地一送，小心翼翼地将那条巨大的、象征着无数价值和面子的青鱼，轻柔而坚定地重新放回了清凉流淌的月亮河水之中！

　　那巨大的青鱼一入水，似乎被冰凉的河水激得愣了一下，停滞了短短一瞬。随即，求生的本能被彻底激活，那强健无比的巨大尾巴猛地一摆，搅起一团巨大的、哗然作响的水花，瞬间恢复了全部的活力与野性！它如同一条获得了新生的黑色蛟龙，又像一道决绝的墨色闪电，连头都未曾回一下，便迅疾无比地、义无反顾地向着河流中央、那更深、更暗、更安全的水域奋力游去！眨眼间，那庞大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幽暗的水波之下，只留下一圈圈逐渐荡开、慢慢平息涟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整个河滩，再次陷入了一种极致的、鸦雀无声的寂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寂静。

　　所有人都彻底懵了！傻了！目瞪口呆！如同被施了集体定身法！

　　放了？！就这么放了？！几十斤重的鱼王啊！老村长和几个老板争着要花钱买、甚至不惜动用集体名义的“面子”和“彩头”啊！可能换来一大笔钱的活财宝啊！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毫不犹豫地……放生了？！就像是随手放掉一条不够尺寸的小鱼苗一样？！

　　他们无法理解！完全无法理解！这超出了他们关于价值、关于利益、关于面子的所有计算！

　　周振华转过身，河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看着岸边那一张张写满了错愕、难以置信、巨大惋惜、以及深深不解的脸庞，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评论今晚凉爽的河风：

　　“它长这么大，不易。”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然。

　　“不是用来涨面子的。”

　　短短两句话，十个字。没有大道理，没有说教，却像两记无声的惊雷，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说完，他不再看众人脸上那复杂难言、如同打翻了调色盘般的表情，对同样有些发愣、但随即眼中便流露出理解和支持光芒的高红梅道：“回家吧。”

　　高红梅先是惊讶，随即像是瞬间明白了丈夫的心意，脸上露出了然、释怀甚至带着点骄傲的笑容，赶紧提起那个装满“普通”鱼虾、此刻显得格外踏实的竹篮：“哎，好！回家，我给你熬鱼汤！”

　　大黄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不再关注消失的大鱼，欢快地摇着尾巴跟上。小灰灰也从母亲身后钻出来，蹦跳着追随着主人的脚步。

　　只留下一群村民和老村长愣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般。他们看看那早已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的幽暗河面，又看看周振华那毫不留恋、逐渐融入夜色走向家门的沉默背影，心情复杂难言，百感交集。震惊、惋惜、不解、茫然……种种情绪交织翻滚。

　　他们忽然觉得，刚才自己争抢着想要用钱、用集体名义买下那鱼所带来的“面子”的行为，在那个男人轻描淡写却又石破天惊的放生举动面前，显得那么的……俗气、短视和渺小。他们争的是脸面，是利益，而那个男人，他所看到、所看重的，似乎是另一种更深邃、更长久、更纯粹的东西。

　　是啊，有些东西，不是钱和面子能衡量的。那条鱼属于月亮河，它应该在那里继续它的生命传奇。而周振华，他仿佛本就与这条河，与这天地间最朴素自然的道理，融为了一体。他的“面子”，他的强大，从来不需要一条被囚禁的鱼王来衬托。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敬畏的力量。

　　月光洒在河滩上，安静而温柔。今夜发生的一切，注定将成为月亮河畔又一个无法磨灭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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