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雏鹰展翅

　　暮色四合，如同打翻的砚台，浓重的墨色迅速浸染了天际。沈府各院落次第亮起温暖的灯火，如同星子落入凡间，驱散着秋夜的寒凉与寂静。

　　顾瑾刚处理完一日积压的庶务，正想着歇息片刻，书房外却传来了沈澈那清朗而略带迟疑的声音。

　　“姐，你歇下了吗？我……我有事想与你商量。”

　　顾瑾有些意外，沈澈这个时候应该在自己院中温或者习武，为何会在这个点来找她。她坐直身子，理了理微皱的衣襟，应道：“进来吧，澈儿。”

　　沈澈应声推门而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宽松舒适的练功服或家常的锦袍，而是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蓝色劲装，衣料挺括，剪裁合身，将他少年人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愈发清晰。

　　往常总是随意束起的墨发，此刻也用一根同色的发带紧紧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饱满的天庭，显得格外精神，也格外……肃穆。

　　顾瑾心中微动，一股莫名的预感悄然升起。她指了指书案旁的梨花木椅子，语气尽量放得平和：“坐。怎么了？突然这般严肃装扮？可是在外面遇到什么难处了？”

　　沈澈却没有立刻坐下，他走到书案前，站得笔直，如同悬崖边一棵迎着风霜的小松。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汲取足够的勇气，才清晰而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姐，我想……我想去参军。”

　　“参军？”顾瑾微微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秀眉不自觉地蹙起，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难以置信，“你要去参军？去哪里？京畿大营？还是城防司？”

　　“不，姐。”沈澈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显然这个念头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深思熟虑，“京畿大营，城防司，不过是勋贵子弟镀金、混资历的地方。我想去的，是真正的边军，是能直面外敌、浴血奋战的西北军！”

　　顾瑾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几分：“不行！绝对不行！”

　　她霍然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沈澈面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如同实质般的担忧与焦灼，“澈儿！你可知西北边军是何等地方？！那里黄沙漫天，苦寒贫瘠，气候恶劣到能生生剥掉人一层皮！刀剑无眼，战场无情，那不是演武场上的切磋比试，那是真正你死我活的修罗场！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如同连珠箭般射出，“你还这么年轻，留在京城，留在姐姐身边，好好读书，精进武艺，平平安安地过一生，不好吗？为何非要去那等凶险之地搏命？！” 她几乎是带着一丝恳求看向弟弟。

　　沈澈却没有被顾瑾这激烈而充满关切的反应吓退或动摇。他望着姐姐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心中暖流与酸楚交织翻涌。

　　他上前一步，距离顾瑾更近了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顾瑾耳中：“姐，我知道你担心我，怕我受不了边塞的苦，怕我被刀剑所伤，怕我……一去不回。” 他顿了顿，眼神清澈而坦诚，没有丝毫闪躲，“我也知道，你担心的，并不仅止于此。”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西北军……它与母亲嫁妆中那笔巨额亏空银两的流向，有着千丝万缕、难以撇清的联系！那些不明去向的金银，布匹，粮食等等，最终的目的地，很可能就是西北！我们必须找一个绝对可信之人深入其内部，才能接触到核心，查清真相！”

　　顾瑾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窒息。她当然知道西北军的重要性，知道那是解开谜团的关键一环，但这不代表她要牺牲自己唯一的弟弟！

　　她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声音带着心疼与坚决的维护：“此事我会想办法查清楚的！我可以动用其他关系，安插眼线，收集信息！总有别的途径，不需要你亲自去冒这天大的风险！澈儿，听姐姐的话，不要去！”

　　“别的途径？”沈澈看着姐姐，眼神锐利而直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一往无前的锐气，“姐姐，你有什么办法，是比我直接深入军队内部，从底层一步步向上，更能接触到真实情况、更快获取核心消息的呢？！”

　　顾瑾被他问得一时语塞，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她心中确实比谁都清楚，没有比这更直接、更深入、也更有效的方法了。

　　甚至在她自己的谋划中，也并非没有考虑过派人潜入军方，但这个人选太难找了，需要绝对的忠诚、过硬的心理素质、出色的能力，还要能承受住巨大的压力和潜在的生命危险……这几乎是在赌命。但是她怎么舍得让澈儿去赌？

　　沈澈看着顾瑾脸上复杂表情，便知道姐姐的态度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他趁热打铁，上前紧紧握住顾瑾微凉的手：“姐姐！我不想永远做你的拖累，成为一只只能躲在你身后、需要你时刻保护的雏鸟！如果我一直留在你的羽翼之下，活在你为我精心打造的、看似永远安全的这方小小天地里，我何时才能真正长大？何时才能拥有足够的力量？！”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想要变强！我想要拥有足够的力量，不是让你为我遮风挡雨，而是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边，为你分担重担，为你抵挡明枪暗箭！姐姐，让我去吧！让我去西北！”

　　顾瑾眼中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滑落。自从她穿越而来，知晓了沈澈在书中那凄苦无助的结局后，她便一直心存怜惜与补偿之意，竭尽全力地保护他，为他扫清障碍，想要给他一个安稳顺遂的人生。

　　可她似乎忽略了，眼前的少年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抱负，自己渴望承担的重量。他渴望更广阔的天空，渴望用自己的翅膀去搏击风浪，去承担属于他的那份责任。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书房里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深沉的夜色。最终，她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缓缓吐出。

　　她抬起手，轻轻抚上沈澈的肩膀，指尖能感受到少年紧绷而充满力量的肌肉。她的目光依旧带着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可与释然：“澈儿……你长大了。”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说得对，雄鹰终究要翱翔天空，我不能，也不该永远将你护在身后。”

　　沈澈眼睛猛地一亮，激动地看着顾瑾，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与确认：“姐，你……你同意了？你真的同意了？！”

　　顾瑾看着他眼中璀璨的光彩，心中那点因放手而生的空落，似乎也被这光芒填满了一些。她点了点头：“我同意你去。但不是现在。你需要更充分的准备。边军不是儿戏，我会为你聘请最好的骑射和兵法教习，你这段时间必须给我拼尽全力去学！另外，此事需得隐秘进行，在一切准备好之前，绝不能让父亲和府中其他人知晓，尤其是……不能让我们的敌人有所察觉。”

　　“我明白！姐，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沈澈重重地点头，脸上绽放出明亮而坚定的光彩。

　　然而，同意归同意，顾瑾心中的担忧却如同潮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丝毫未减。边关凶险，远超京城。她必须为弟弟加上一道最可靠的保险。

　　翌日清晨，顾瑾便让影九捎信给萧策，约他在望海楼一聚。

　　望海楼里，依旧是那个临湖雅间，只是这次，雅间内只有她与萧策两人。窗外秋光正好，湖面波光粼粼，却驱不散顾瑾眉宇间凝聚的浓重忧色。

　　萧策到的比约定时间稍早一些，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蓝色暗云纹常服，玉冠束发，更衬得身形挺拔如松，气质冷峻卓然。见到顾瑾时，他深邃如寒潭的眸光在她略显苍白、带着倦意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

　　“殿下。”顾瑾敛衽行礼，动作依旧优雅，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让她不似平日那般冷静从容。

　　“不必多礼，坐。”萧策示意她坐下，亲手执壶为她斟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动作自然流畅，“何事烦忧？可是绸缎庄那边遇到了棘手之事？”

　　顾瑾双手捧着微烫的茶杯，汲取着那一点暖意，摇了摇头。她抬起眼，看向萧策，那双清亮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清晰的忧虑与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殿下，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此事……关乎澈儿。”

　　“沈澈？”萧策有些意外，执壶的手微微一顿，“他怎么了？”

　　顾瑾将沈澈决心参军、前往西北边军的事情，以及自己的担忧，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萧策。她没有掩饰自己的脆弱，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我知道男儿志在四方，保家卫国更是无上荣光。他既有此心，此志，我若强行阻拦，便是折损了他的羽翼，禁锢了他的天空。我拦不住，也不该拦。”

　　她话锋一转：“可是殿下，我并非怕他吃苦受累。只是西北军情复杂，与我们正在调查的旧案牵扯极深。澈儿他年轻气盛，性子又急，我怕……”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绕过桌案，对着萧策，郑重地行一个大礼：“婉清知道此事强人所难，但……婉清恳请殿下，能否……能否派一两名信得过的、身手高强的亲随，暗中随澈儿一同前往西北？不必干涉他的行动，只需在关键时刻，护他性命无虞。此恩此德，婉清没齿难忘，日后殿下若有差遣，婉清定义不容辞！”

　　看着她为了弟弟如此放下身段，流露出平日罕见的无助与恳切，萧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他见过她智珠在握、冷静破局的模样，见过她面对强敌、寸步不让的刚毅，却从未见过她如此清晰地显露出属于一个姐姐的、最深切的软肋与恐惧。

　　他立刻起身，绕过桌案，伸手虚扶住顾瑾的手臂，阻止她继续行礼。他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婉清，不必如此。” 他唤了她的名字，自然而顺畅，“沈澈有此志向，是好事。你既信我，将此等重任托付于我，我必不会让你失望。”

　　他看着她微微泛红、强忍着泪意的眼眶，语气放缓，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承诺：“你放心，人手我会安排。我会亲自从我麾下，挑选一队最精锐的暗卫，共计五人。他们会如同真正的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跟随沈澈，绝不会影响他任何历练与行事，除非遇到生死关头，否则绝不会轻易现身干扰。”

　　听到萧策不仅毫不犹豫地答应，甚至主动加派了人手，顾瑾悬在喉头的心，终于重重地落下了大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感激，汹涌地冲上她的心头，让她鼻尖控制不住地发酸，眼前再次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抬起头，盈润的眸子望着萧策，那里面充满了如释重负的感激与毫无保留的信任，真诚地低声道：“多谢殿下！有殿下这番周全安排，有暗卫暗中护持，婉清……便真的放心了。”

　　萧策看着她眼中重新亮起的光彩和那全然依赖的眼神，冷硬的心房仿佛被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角，坚毅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沉声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沈澈，亦如同我弟。”

　　顾瑾看着萧策那深邃眼眸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身影，以及那眼底深处不容错辨的关切与……更深沉的情愫，她心中猛地一颤，如同被羽毛轻轻划过。她不是无知无觉的木石，萧策对她超乎寻常的维护与帮助，她如何能感受不到？

　　只是，她身上的担子太重，血海深仇未报，沈府内外危机四伏，前路迷雾重重，重到她不敢、也不能去分心思考这些儿女情长之事。她明知道自己既然无法给出确定的未来与承诺，就不应该一味接受甚至“利用”他的好意，这让她心中充满了矛盾与羞愧。

　　“照顾好自己。京城风波恶，诡谲更胜边关。”萧策仿佛看穿了她此刻的心思，主动为她解围，声音带着一丝调侃，“若有难处，随时可来寻我。不必觉得亏欠，这就当我投资了你那锦绣绸缎庄，年末盘账，记得给我分红便是。”

　　顾瑾深知，这是萧策为了减轻她的心理负担，故意将如此重大的恩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生意往来的玩笑口吻。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不必有压力，不必觉得愧疚。这份体贴与维护，让顾瑾心中悸动不已，一股暖流伴随着更深的酸楚涌上心头。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微不可闻：“嗯，婉清……记下了。”

　　离开望海楼时，顾瑾的心情比来时已然轻松了许多，虽然胸口依旧因为弟弟的远行而充斥着浓浓的不舍与担忧，但她知道，有萧策的承诺，必定可以保证沈澈性命无虞。

　　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难，布满了未知的荆棘与风霜，但至少，他们姐弟二人，都在朝着各自的目标，坚定地前行。而她亦知道，在这条充满险阻的路上，她并非全然孤身一人。

　　有些支撑，无声，却重若千钧；有些守护，无言，却可抵岁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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