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人心向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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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叩门声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经过计算的韵律,三声之后便戛然而止,打破了账房内凝重的寂。秋葵立刻警惕地侧身移步,挡在顾瑾面前低声道:“小姐,小心。”

  顾瑾眸光微闪,抬手轻轻拍了拍秋葵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她端坐于那张唯一的、吱呀作响的破旧圈椅上,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瞬间调整好了面对未知的姿态。她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清晰地传向门外:“进来。”

  门轴发出干涩而拖长的“吱呀——”呻吟,仿佛不堪重负。推门而入的,并非预想中凶神恶煞的打手或心怀叵测的好佞之徒,而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身形瘦削、面容普通的男子。他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捧着一摞用牛皮纸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册子,眼神低垂,姿态谦卑,但行走间步伐却异常沉稳。

  “小的姓陈,单名一个墨字,是铺子里负责记录日常流水和库房出入的记账先生。”男子在距离书案五步远处停下——这是一个既能清晰对话,又不会显得冒犯的安全距离。

  他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刻板,声音不高,却吐字清晰,每个字都稳稳地送入顾瑾耳中,“听闻二小姐亲至,核查账目,小的……特将一些未经赵掌柜亲自过目、由小的独立记录的原始记档送来,请二小姐过目。” 他刻意强调了“未经赵掌柜过目”和“独立记录”。

  “未经赵德昌过目的原始记档?”顾瑾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眼中闪过一丝审视的锐光。她并未立刻去接那摞册子,而是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自称陈墨的记账先生。他的气质沉稳内敛,眼神虽然低垂,却并无普通下人面对主子时的闪烁或谄媚,反而透着一股沉静。这种反常的镇定,要么是心思深沉、演技高超,要么就是内心坦荡、有所依仗。

  “哦?”顾瑾语气平淡,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上位者的疑惑与审视,“赵德昌身为铺子掌柜,总管一切,竟会不过目所有账目记档?陈先生倒是……格外尽责,还特意将这些单独留存、保管得如此妥帖。”

  陈墨依旧维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平稳不变,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回二小姐的话,赵掌柜……平日庶务繁忙,主要精力放在维系大客、打通关节上,只定期核查总账和主要紧俏货品的出入大数。小的只是将每日经手事项,无论巨细,皆记录在案,分门别类,妥善保管,以备……不时之需,或供日后查询核对。”

  顾瑾心中念头飞转,指向桌面上那些赵德昌留下的、封面精美的账册,语气听不出喜怒:“那桌面上这些账簿,笔迹一致,想必也是出自陈先生之手了?”

  陈墨抬起头,目光快速扫过桌面上那几本他再熟悉不过的册子,平凡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难以掩饰的愧疚,有被压抑的愤怒,还有一丝深藏的屈辱,虽然转瞬即逝,却被顾瑾精准地捕捉到。他声音低沉了一分,带着一丝沙哑:“是……是小的所写。”

  顾瑾微微颔首,不再多问,对身旁的秋葵使了个眼色。秋葵会意,上前几步,从陈墨手中接过了那摞沉甸甸的、用牛皮纸包裹的册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空着的一角。

  顾瑾依旧没有急于翻开那摞册子,她的指尖在粗糙的牛皮纸封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目光却依旧落在陈墨身上,仿佛要透过他那谦卑的外表,看穿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她语气刻意缓和了些许,如同闲聊般问道:“陈先生在铺子里做事,想必有不少年头了吧?”

  “回二小姐,小的在锦绣绸缎庄,已有整整十年光景。”陈墨答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感慨。

  “十年……”顾瑾似是无意地,用一种带着追忆的、轻柔的语气提起,“那是在铺子还在我母亲名下时,就在的老人了。”

  “是……”陈墨的声音比刚才明显低沉沙哑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小姐……小姐她……仁厚待人,对下宽和,是小的……辜负了小姐的信任。”

  顾瑾心中了然,此人是母亲留下的旧人,并非王芸熙或赵德昌的心腹,而且对母亲抱有很深的感情和愧疚。她不再进行情感层面的试探,转而切入实际问题,语气变得严肃:“陈先生在铺子十年,目睹其兴衰。依先生看,铺子如今这般光景,症结究竟何在?除了外部地痞骚扰,内里管理,可还有其它不妥之处?”

  陈墨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随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沉重:“二小姐明鉴。铺子衰败,外因确是地痞骚扰,客源流失。内因……其一,赵掌柜后期心思已不在经营上,进货渠道混乱,多以次充好,压价收购劣质绸缎,导致货品质量参差不齐,老主顾渐失。其二,账目……表面光鲜,实则虚浮,许多款项去向不明,库房损耗远高于常理。”

  顾瑾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剖开:“哦?账目虚浮?可这铺子里外所有的账簿,白纸黑字,皆是你一人所记……”她故意停顿下来,没有将“你难辞其咎”这句话说出口,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然弥漫开来,紧紧笼罩住陈墨。

  然而,令顾瑾心中警铃微响的是,陈墨面对这几乎是指向性的质疑,并未出现预期的慌张、辩解或恐惧。他的身体依旧微微佝偻,姿态依旧谦卑,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早已料到”的坦然。这种反常的镇定,让顾瑾原本倾向于相信他的心思,又蒙上了一层疑虑的阴影。

  “二小姐,”陈墨再次躬身,声音依旧平稳,“还是请您先看过小的送来的这些记档吧。待您看过之后,若还有疑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您解答所有困惑。”

  顾瑾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挑,心中疑窦丛生,但面上不显。她目光终于落在那摞牛皮纸包裹的册子上,淡淡道:“好,那你先出去候着吧,有事我自会叫你。”

  “是,二小姐。”陈墨恭敬地行了一礼,步履依旧沉稳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顾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种种猜测,伸手解开了牛皮纸上系着的、有些磨损的麻绳。牛皮纸散开,露出里面几本封面空白、纸质明显粗糙泛黄、边缘甚至有些毛躁的册子。

  她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第一页,里面是用一种工整却略显拘谨、带着明显旧式记账习惯的小楷记录的每日流水,时间赫然可以追溯到三年之前。记录的内容确实极其琐碎,包括售出的几尺零头布、几包针线纽扣,甚至帮客人修补衣物收取的十几文钱,都与之前看到的赵德昌那本只记录大宗交易、数字光鲜的“总账”风格迥异,充满了市井生活的真实感与烟火气,也显得格外繁琐。

  “秋葵,把赵德昌那本账册拿出来,对照着看。”顾瑾吩咐道,眼神锐利。秋葵连忙将之前收好的、以深褐色杭绸为封面、边角还包着精致铜角的赵德昌账簿摊开在顾瑾面前。

  顾瑾沉下心来,一页页仔细翻阅比对,目光在两本风格迥异的账册间快速移动。很快,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端倪便浮出水面。她刻意跳过更早的记录,直接翻到最近的三个月前。在陈墨这本“琐碎账”的一页,记录了一笔看似普通的进货——来自“苏杭张记”的一百八十匹一等杭绸。而在备注一行,陈墨用极细的笔迹,小心翼翼地添了一行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字:“实收八十匹,品相中。另两匹货船遇浪浸水,损。张管事现场查验,允下次进货时抵扣。”

  而对应到赵德昌那本精美账册的同一时间,则明确而堂皇地记录着:“收苏杭张记一等杭绸一百匹,银钱两讫。” 在陈墨记录中丢失的货物居然在赵德昌的账本中找到了!

  顾瑾的心跳微微加速,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哪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琐碎记录!这分明是一本隐藏在光明正大账目之下的“暗账”!是真实运营的底稿!陈墨送来的这些册子,与赵德昌留下的账簿,两者结合,互相印证,才是这锦绣绸缎庄这些年来的真实账册!

  “去,把陈墨叫进来。”顾瑾合上账册,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秋葵领命,很快将陈墨重新带了进来。陈墨依旧是那副沉稳平静的模样,仿佛早已等待多时。

  顾瑾不想再浪费时间迂回试探,她目光如炬,直视着陈墨,开门见山,语气严厉:“陈先生,我现在问你,你为何要私下做这些看似琐碎、实则记录真实的账目?你心里清楚,你给我的这些记录,与桌面上这些由你执笔的账册,内容多处严重不符!你这般行事,究竟是何用意?!”

  “噗通”一声,陈墨直挺挺地跪了下来,这一次,他脸上那层平静的面具终于碎裂,泪水瞬间从眼眶中涌出,顺着他平凡的脸颊滑落。他声音哽咽,带着压抑了多年的痛苦与悔恨:“二小姐明察!小的……小的当然知道两本账册不符!正是因为小的违背良心、助纣为虐,记了这些不实之账,日夜受着良心煎熬,为了弥补万分之一的愧疚之心,才……才偷偷做了这些真实的琐碎记录,想着有朝一日,或许……或许能有人发现,能还小姐……还慕容小姐一个公道!”

  他伏下身,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因压抑的哭泣而微微耸动:“小姐……小姐去世后,王芸熙接手了绸缎庄,赵德昌这个小人便立刻摇尾乞怜,倒向了新主。他……他以小人的妻女性命相要挟,逼着小人做假账,虚报支出,隐瞒收入……小人对不起小姐当年的知遇之恩!小人有罪啊!”

  顾瑾看着他痛哭流涕的模样,心中虽有疑虑,但仍亲手将他扶起,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安抚和肯定的力量:“陈先生请起。你依旧称呼我母亲为‘小姐’,这份心意,我便知道,你定是从慕容府便跟随我母亲的老人,心中始终忠诚于我母亲。过往之事,你是受胁迫,情有可原。既然如今我已接手这绸缎庄,便绝不会让母亲的产业就此凋零堕落下去!你且放心,只要你真心助我,往日过错,我可以既往不咎。”

  陈墨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充满了感激与重新燃起的希望,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多谢二小姐宽宏!小的……小的必定竭尽全力,助二小姐重整铺子!”

  顾瑾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地问道:“我信你忠心。只是,如今这绸缎庄内,除了陈先生你,还有何人曾是母亲旧部,是可信赖之人?”

  陈墨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回二小姐,自绸缎庄被王芸熙接手后,赵德昌为了彻底掌控,除了小的这个还算有些用处、又被他拿住把柄的账房,以及几个无关紧要的杂役,其余从掌柜、管事到大部分伙计、绣娘,皆被陆陆续续寻由头打发走,换成了他自己的人或是王芸熙安排进来的人。如今这铺子里……恐怕,再无可信之人了。”

  顾瑾眼神中充满了凝重,心中暗忖:看来,想要彻底掌控这里,非得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换血不可!她郑重地对陈墨说道:“陈先生,既然如此,眼下还需你暂时稳住。请你帮我多加留意铺子里这些人的动向,尤其是他们私下交谈、与外人接触的情况,若有任何异常,及时告知于我。”

  陈墨立刻躬身,语气坚定:“二小姐放心,小的明白!定会仔细留意。”

  陈墨再次行礼后,退出了账房。

  一直沉默旁观的秋葵这才上前,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担忧:“小姐,此人……所言可信吗?他看似情真意切,但……毕竟曾受胁迫做假账,难保不会再次被人拿捏,或者……这本身就是一出苦肉计?”

  顾瑾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方被高墙分割、已然染上暮色的天空,目光深邃:“可信与否,尚需验证。他的话,七分真,三分存疑。” 她转过身,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决断,“让我们的人,分两组行动。一组,盯紧那个陈墨,看他离开铺子后去往何处,与何人接触,尤其是夜间动向。另一组,盯死那个刀疤刘,看看他被我们逼退后,是回去向谁复命,背后究竟站着哪路神仙。”

  “是,小姐!奴婢这就去安排!”秋葵领命,立刻转身出去传达指令。

  顾瑾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堆满陈年账册、弥漫着阴谋与腐败气息的账房,不再留恋。“回府。”她淡淡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洞悉迷雾、准备迎接更大风浪的决然。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隐没在城墙之下,浓重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了整个京城。马车驶离这混乱的城南,返回秩序井然的沈府,但顾瑾知道,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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