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5 室友

　　一阵高烧攀上来，小枫的意识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眼泪与发热的疲惫混成一片，身体沉重地无法挪动，只能任思绪渐渐飘远，他以为自己会这样安静地死去，像街角无声落地的雨滴一样，消失在这座城市的缝隙里。

　　—道光透了进来，他缓缓走入了梦境深处，他看到记忆里最熟悉、最渴望的脸庞，像晨曦中轻柔的风一样。妈妈一如既往地穿着他最喜爱的那件米色长裙，发丝垂落，双眼像月亮一样温暖，笑容一如从前，轻轻俯下身，心疼地抚着他发烫的脸颊。

　　「小枫，不怕！妈妈在这里。」妈妈的声音比风还柔，比现实还真。他忍不住伸手想抓住她的袖口，那是他在这举目无亲的夜里最渴求的温暖。

　　然后，另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那是他从没真正见过面的父亲。

　　父亲没有说话，一手搂过母亲的肩膀，眉眼温和地看着他，伸出手覆在他的发顶，那力道极轻却无比真实。他的嘴角微弯，看着他的眼神没有一点责怪的意味，反而像在鼓励他：「你已经很勇敢，你做的很好了。」

　　小枫望着双亲，忽然之间，心中一切恐惧、疲惫、委屈和难过都像潮水般褪去，眼中的酸意慢慢被抹净，泪水在父母的眼神鼓励中风干，只觉得胸口被某种暖意慢慢填满，整个人像是被一股力量稳稳托住，不再下坠沉重。

　　他知道这是梦境，但真实的像父母就在他身边，他虽然只身一人在异乡，遇到恐怖的绑架，却不再觉得那么孤单害怕，他感觉天堂的妈妈与爸爸并没有离他远去，而是一直默默地守护着他，总在他最需要的时刻，出现在他梦里。

　　用他最熟悉的模样来安慰他，妈妈与爸爸看着他的眼神，似乎都在告诉他.......

　　你会撑过去的。

　　过了这关，一切都会变好。

　　他想张嘴问出声，却发现口舌一片干涩。就在他努力想挽留住一家人团聚的温馨时刻，意识又如潮水退回黑夜.......

　　快餐店里无人的角落，少年蜷缩着身体，脸颊贴着桌面，泪痕未干。可是，他的眉头松了，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一场极美的梦。

　　「同学！你没事吧？！」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慌的呼唤，脸颊被人拍打着。

　　疼痛将他从梦境拉回到现实，小枫猛然睁开眼，眼前是一张陌生却满是关切的年轻脸庞。

　　一名穿着快餐店制服的男店员，正忧心忡忡的轻拍着他的脸颊，试图把他唤醒。「你是不是发烧了啊！？你的脸好烫，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

　　小枫的眼神迷茫空洞，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还沉浸在梦境余韵中，梦里慈爱的母亲与未曾谋面的父亲温柔凝视着他，那样熟悉的关爱令人依依不舍，苏醒后反而更加怅然若失。

　　好在他不是昏迷，原本小志都打算叫救护车了，见他总算有点反应，才松了口气：「吓死我了……你等我一下！」

　　说完，他立刻转身跑进员工休息室。不一会儿，端出一杯温热的白开水，小心翼翼递过去：「来，喝点水吧，同学。」

　　小枫机械式的接过纸杯，喝了几口水，总算是清醒过来，他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才发觉自己真的发烧了。尽管背包早已在逃命途中遗落，但庆幸的是，挂在脖子上的项链还在，他从衣领下取出用红绳绑着的小瓷瓶，里头是祖爷爷特制给他紧急时用的仙丹。

　　他打开瓶塞，倒出一颗浅褐色的药丸，配着水咽了下去。

　　药丸一入喉，一股清凉之气瞬间从胸腔四散而出，彷佛有什么气脉在体内缓缓打开，让他原本模糊不清的视野逐渐明亮起来。

　　不愧是祖爷爷亲手炼制的神药，才过不到几分钟时间，他便觉得身体的热气慢慢退下，原本发烧带来的疲累无力也好转许多。

　　小枫长出一口气，终于有气力能坐直身子。「谢谢你！我好多了。」小枫终于绽开了笑颜，在这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有人递上一杯水，已经让他觉得格外温暖。

　　「吓死我了！好在你没事！」小志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整个人瘫在沙发上，仰头靠着椅背喘气。

　　小枫侧头看了他一眼，视线飘到玻璃窗外，外头天色已晚，街道上灯火零落，整间快餐店里也只剩下他一个顾客。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耽误你的下班时间。」小枫边道歉，连忙把桌上冷掉的薯条往嘴里塞。

　　小志偷懒地瞇了几秒，这才睁开眼，把眼珠子转向他：「没事！还早呢！」说着，打了个大哈欠，伸了伸懒腰，「剩最后一小时了！」给自己精神喊话一下，一天连打三个工，也不是谁都干得了的。

　　小志坐直了身子，上下打量了下小枫的穿著，问道：「你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吗！？」小志虽然嘴上是这么问，但心里又有点怀疑，看小枫这个头跟年龄实在不太像，便又补了句：「……还是高中生！？」

　　被小志这么一问，小枫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趁着咀嚼吞咽的时间，迅速想了个合情合理的身分。

　　「我是来音乐学院读书的！」

　　「皇家音乐学院！？」小志一听，瞪大眼，惊呼出声。那可是世界大学排名第一的音乐学府啊！这孩子年纪看起来……同是中国来的留学生，小志不会像外国人一样，夸张地以为他只有十一、二岁，但怎么看也不像个大学生啊……

　　忍不住好奇地又瞧了他几眼，这气质的确蛮像学音乐的孩子，只是，这年龄似乎和外貌不合，于是又问了句：「你是大学生！？」

　　小枫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虽然，有White教授的推荐拿到入学资格，但他毕竟是个菜鸟，且不是从小学起，每每谈及音乐，他不免感到心虚。他真心觉得还是凭实力考上的H校，说出口比较踏实。

　　「可你的年纪不像啊！不会是忽悠我的吧！？」小志直接了当的说出自己的疑问。

　　小枫一听，急忙摆手，澄清道：「我…跳级，所以，提早念大学……」怕被人误以为在炫耀，小枫越说越小声。

　　「了不起！了不起！」小志笑着竖起大拇指。「我猜你——16岁！」

　　「你好厉害！一猜就中！」小枫忍不住笑了，气氛也总算轻松了些。

　　小志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便开始打烊前的清洁工作。他一边擦拭桌面，一边余光观察着那位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少年。

　　「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吗？」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这孩子小自己十岁，同在异乡求学的他，实在不忍心不管他。

　　他语气微带责备，又不乏关怀：「快接近圣诞节了，街上可不太平，很多游民抢匪都趁着人落单的时候群起动手，你还是小心点，早早回家吧。」

　　小枫抿了抿唇，低着头，手指紧握着空掉的纸杯，像是在权衡要不要开口。好半晌，他才哑声道：「我……」可话说到一半却噎住了。

　　自己才刚历经一场宛如从电影里搬出来的警匪枪战，荒诞得连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不真实。谁会相信他说的话？绑匪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费心思去绑一个穿得普普通通、看起来穷困潦倒的留学生？这几天的经历，如同一场脱序的恶梦，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更别说是眼前这个才刚认识没几个小时的陌生人了。

　　小志擦着桌面，见小枫仍呆坐原位，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终于收起了开玩笑的口气，语调也跟着柔下来：「欸……你该不会是——没地方去吧？」

　　小枫没抬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怕被看穿，又急忙摆手解释：「不，不是……我只是……呃，我今天才刚到伦敦，原本想提早几个月来探探路，顺便找点打工机会贴补生活费，结果……路上却把行李给搞丢了。」

　　「什么？你提早来英国，却没安排住的地方？」小志一听有点傻眼，旋即一阵窃喜——他正愁四人分租的公寓，现在正缺一人。

　　「不是没安排……我原本是有订房的，只是……数据全存在我行李里……现在也联络不上人了……」小枫声音越说越小，像是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但实际上，是因为他根本不擅长说谎。编造出的话语在嘴边绕来绕去，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快了半拍，他害怕眼前这个人察觉出什么异样，却又不得不继续编下去。

　　「那也就是说，你今晚根本没地方睡？」小志语气一顿，目光越发肯定。

　　小枫脸红耳赤，小声补上一句：「……我身上现金不多，住不起旅馆……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便宜的地方可以暂时过夜？」

　　小志听了，简直是喜出望外：「那你干脆来我分租的公寓吧！我们四个人合租一间老公寓，有个室友刚考完期末考，提前回国过节去了。我正愁没人分担租金，要不，你就顶替他吧！我可以给你打个折，毕竟他的东西都还堆在房间里，你看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少年——虽然饿得脸色发白，却吃得斯斯文文，没有丝毫狼吞虎咽的模样，小志心想，这孩子八成家教不差；衣服虽说是旧了点，还擦破了几处，但眼神澄澈清亮，他甚至还帮忙清干净桌面，看得出来不是个生活习惯邋遢的人，想到四人像猪窝的公寓，就觉得他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室友。

　　「那、那房租是多少？」小枫眼里瞬间亮起希望，语气急切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这样吧，这个月就先算你一百镑，算打个折，也不收你订金了。」小志一边盘算一边提醒道，「不过要先说清楚，我们住的是旧房子，冬天暖气不怎么给力，浴室排水有点慢，唯一的好处就是——便宜还算安全。如果你不介意，那从今晚开始，你就是我室友了。」

　　「没问题！」小枫连连点头，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房子再破也不会比我老家差的！」

　　小志看他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忍不住笑出声来：「那行，等我收完店，我们一起走。我家有暖气，热水也够用，虽然隔音很烂，但有床睡、有门锁，总比你一个人流落街头好太多。」

　　小枫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感激。

　　「我是徐志摩的弟弟，叫徐志扬！」小志突然板起脸，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说完却忍不住先笑了出来。「开玩笑啦！大家都叫我小志。你呢？」

　　「慕羽枫，叫我小枫就好。」

　　「慕——羽——枫，好诗意的名字啊！」小志反复念了几次，似乎能想象那是秋天枫叶纷飞时，父母怀着满心期待为他取下的名字。「你父母肯定感情很好，才会想出这么有画面的名字。」

　　小枫心头微暖，第一次觉得，小志不只是热心，还很会说话，是那种聊过一次天就会让人想亲近的朋友。

　　「谢谢你，小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他低声说道，眼眶不自觉湿了。从没想过，人生最落魄的时刻，竟会遇上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愿意这么无私地伸出援手。

　　「跟我客气什么！人不亲土亲啊！」小志拍拍他肩膀，「出门在外，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再说了，我也不是白帮你——你可是帮我解了燃眉之急啊！」

　　他忽然表情一变，语气夸张起来：「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要不是你从天而降，我这个月一缴完房租就得吃土过日子了，真的是感激涕零啊——！」说着，小志还戏精上身，张开手臂把小枫紧紧搂了过来，配合假哭假啜泣，演得声情并茂，笑得小枫直不起腰来。

　　「你不会是戏剧系的吧！？」小枫擦着笑出来的眼淚问道。

　　「当然不是！」小志立刻正经八百地说，「我可是来自北大财经系的高材生，正在攻读硕士。」

　　「财经！？不像不像！一点都不像！」小枫故意摇头晃脑，一脸「我不信」的表情，「你一定走错棚了，我觉得你适合演戏，还能拿个金鸡奖什么的。」

　　「哎唷～这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夸会演戏……」小志假装害羞地挠挠头，「你再这么讲，我真的要考虑转行了！」

　　小志人实在太nice了，小枫也大起胆子，跟他开起玩笑。

　　两人说说笑笑，气氛一下轻松起来。

　　小志动作利落地打扫完地板，把垃圾拖到后巷，再把收银台清点锁好，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终于清洁完毕，他脱下制服外套，和小枫一同走出餐厅，走进夜色中。

　　街道上的圣诞灯饰提早点亮，映照着积雪发出微光。虽然冬夜的风凛冽刺骨，但小枫的心却慢慢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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