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酒糟与粪香

　　我对气味的记忆，是从烧锅大院那股混杂着酒糟酸香与猪粪暖腥的味道开始的。那时候的天好像总比现在亮得早，清晨的第一声醒不是鸡啼，是后院养猪场里凤阳家那两头小花猪，哼哼唧唧地撞着圈门要食吃。

　　凤阳家的猪圈就紧挨着酒厂的后墙，仿佛是被特意安排在那里一样。这堵墙虽然不高，但却足够厚实，给猪圈提供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墙根下总是堆积着一座座小山似的酒糟，这些酒糟呈现出一种紫褐色，看上去湿漉漉的，仿佛刚刚从酒桶里捞出来一样。它们冒着丝丝热气，那热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让人闻起来都觉得有些微醺。

　　不仅如此，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发酵后的甜香。这种香味既不浓烈刺鼻，也不淡雅无味，而是恰到好处地萦绕在鼻尖，让人不禁想要深呼吸几口，好好感受一下这独特的气息。

　　我几乎每天都会搬着一个小板凳，然后像个小大人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猪圈外面，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两头可爱的小猪。

　　它们总是会把自己圆滚滚的身子拼命地往食槽前挤，好像生怕吃不到食物似的。那可爱的模样，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笑。

　　小猪们的鼻子不停地拱着酒糟，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它们在开心地享受着美食。这声音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无法抵挡的诱惑。

　　那酒糟独特的香气，伴随着小猪们的咀嚼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不止一次地被这股香气吸引，偷偷地咽下口水。有时候，我甚至会想，那猪食说不定比家里的玉米糊糊还要好吃呢！

　　凤阳总是嘲笑我很傻，他会笑嘻嘻地对我说：“你要是敢尝一口，我就把我割的柴火分你一半哦！”然而，尽管他这样说，我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尝试。

　　我只能在他出去割猪草的时候，帮着照看一下那些可爱的小猪们。我会静静地站在猪圈旁边，听着它们哼哼唧唧的叫声，感受着那股让人感到无比踏实的烟火气息。

　　这种感觉很奇妙，虽然我没有真正去尝那口猪食，但野菜撒玉米面熬的粥我经常喝，这和猪草撒玉米面熬的猪食是一样的，只是酒糟我没有尝过，大人说这是发酵后的米麦高粱壳。每当听到猪的叫声和闻到烟火气，就让我觉得心里暖暖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而美好起来。

　　冬天来得快，烧锅大院的地面冻得邦邦硬，酒糟也没了夏天的湿润，变得干硬结块。

　　凤阳一脸认真地说：“冬天拾粪，开春能卖钱呢！”我听了觉得挺新鲜，心里琢磨着这事儿好像还挺有趣的。于是，我俩兴致勃勃地揣着个小铁铲，拎着个小土篮，迎着刺骨的寒风，踩着厚厚的积雪，一路小跑着朝铁道边上的碉堡奔去。

　　那座碉堡，对我来说可再熟悉不过了。它就是我和同学们平日里玩耍的地方，虽然历经风雨，早已残破不堪，但依然屹立在那里。据说，这座碉堡是抗战时期留下来的，见证了那段烽火岁月。如今，它却成了附近居民的公共厕所，墙壁上到处都是涂鸦和污渍。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将那股子难闻的臭味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到我俩的专注，我们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地上的粪便上，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我和凤阳手持土篮，小心翼翼地将粪便铲进篮中。每一下都格外谨慎，生怕有一点儿溅到身上。尽管如此，那股恶臭还是如影随形，让人有些难以忍受。

　　凤阳的手被冻得通红，仿佛红萝卜一般，但他却毫无怨言，总是抢着去铲那最硬的一块。他说：“你力气小，捡软的就行。”我看着他那被寒风吹得皲裂的手背，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雪花轻轻地飘落在凤阳的睫毛上，瞬间融化成水珠，然后又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冰。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笑容。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眸就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熠熠生辉，让人感到无比温暖。

　　在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大地开始苏醒，万物复苏。农民们也开始忙碌起来，他们赶着马车来到我们这里收集粪便，猪马牛羊鸡鸭鹅和人的粪通通都要。因为这些粪便可以作为肥料，滋养土地，让庄稼茁壮成长。

　　我和凤阳一起拾了一冬天的粪，虽然这是一项有些辛苦的工作，但我们都非常认真地完成了它。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我们终于收集到了足够多的粪便，然后卖给了那些农民。

　　当我们拿到那二十元钱时，心情格外激动。这可是我们辛勤劳动的成果啊！凤阳看着手中的两张十元纸币，毫不犹豫地将其中一张递给了我，微笑着说：“这是你应得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充满了真诚。我接过那张十元纸币，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我知道，凤阳是一个非常善良和正直的人，他总是愿意与我分享他的收获。

　　就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耳朵尖微微发红，就像猪圈旁那刚刚发芽的桃树一样，透着淡淡的粉色。这让他看起来有些羞涩，却也更加可爱了。

　　也就是在那个夜晚，万籁俱寂，我独自一人趴在15瓦的台灯下，全神贯注地写着一篇作文，题目是《掏粪工人臭吗》。

　　我回忆起了后院里那一堆堆散发着恶臭的猪粪，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然而，正是这些猪粪，成为了农田里最好的肥料，滋养着农作物茁壮成长。

　　我又想起了去碉堡里拾粪的亲身经历，对那些不怕脏、不怕累，默默地为城市的环境卫生做出贡献的掏粪工人无比尊敬，掏粪工人时传祥的名字至今难忘。他们的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渺小，但他们的工作却无比高尚。

　　我还想到了凤阳，那个在寒冬中冻得通红的手，却依然坚持着拾粪。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朴实的笑容，那笑容仿佛能驱散冬日的严寒。

　　最后，我在作文中写道：“他们说掏粪工人臭，可我觉得，勤劳的人身上，是香的。”因为他们用自己的辛勤劳动，换来了我们生活的干净与整洁。他们的汗水和付出，是值得我们尊重和赞扬的。

　　那篇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文在全班朗读，我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我站在讲台旁，感觉自己的脸像被火烤过一样烫得厉害，但内心却像有一只小鹿在乱撞。

　　当老师念出我的名字时，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然而，在这短暂的羞涩之后，我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凤阳。

　　凤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但是我们经常一起玩耍、一起割猪草、一起拾粪、一起搂柴火。每当我遇到困难时，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在我身边，给予我帮助和支持。我想把老师对我作文的表扬告诉他，让他也为我感到高兴。

　　不仅如此，我还想把那十元钱攒起来。这十元钱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它是我通过努力拾粪得到的报酬。

　　我打算和凤阳再去割一次猪草，一起享受那片田野的宁静与美好。在我心中，凤阳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我们之间有着深厚的友谊。我期待着放学后能和他分享这份喜悦，一起规划我们的“割草之旅”。

　　当我家搬出烧锅大院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他默默地走到我身边，手中紧握着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小镰刀。这把镰刀曾经见证过他无数次的辛勤劳作，如今，他却毫不犹豫地将它塞到了我的手中。

　　“以后要是想割草，记得用这个，快。”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情感。我紧紧地攥着那把镰刀，感受着它的重量和温度，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随着搬家的大汽车缓缓启动，我站在车后，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但那把小镰刀却在阳光下闪耀着微弱的光芒。

　　汽车越开越远，烧锅大院也渐行渐远。我望着窗外，那熟悉的景色渐渐消失在视线中。酒糟的香气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淡薄，而风里飘着的猪粪味也越来越淡，直至完全消散。

　　我突然感到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眼睛也不禁湿润了起来。那是对过去生活的怀念，对他的感激，还有对未知未来的一丝不安。然而，手中的小镰刀却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安慰，仿佛它是连接过去和现在的纽带，让我不会轻易忘记那段时光。

　　后来我上了中专，住进了城里的寝室。那是一间位于学校宿舍区的小房间，虽然不大，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然而，寝室旁边的厕所却成了一个让我头疼的问题。

　　那个厕所总是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即使有清洁工每天定时打扫，粪池里仍然会有一些水冲不掉的粪便残留。每当我走进厕所，那股恶臭就会扑鼻而来，让人难以忍受。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在烧锅大院的生活，想起那篇作文里写的“勤劳的香”，我仿佛又能闻到那股淡淡的香味，那是凤阳辛勤劳动的味道。他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一个干净整洁的环境，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

　　于是，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改变这个厕所的状况。我每天都会用我的洗脸盆去接自来水，然后一盆盆地把那些粪便池里的粪便冲洗干净。虽然这个过程有些麻烦，但我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

　　当我看到粪池里的粪便被水冲走，厕所里的空气变得清新起来时，我心中充满了成就感。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更是为了纪念那段美好的回忆，以及凤阳那勤劳的精神。

　　室友们常常嘲笑我太过愚笨，认为我多管闲事，毕竟那并不是我家的厕所，何必如此上心呢？然而，我却并未因此而停下脚步，这一坚持，便是整整一年的时光，直至毕业。

　　住在我下铺的刘伟，更是对我的行为感到不解。每当我去打扫完厕所时，他总是会将我放在床头的水鞋，悄悄地挪到床尾。他给出的理由是：“这样可以降低厕所里那股难闻气味的浓度。”

　　有一次，学校组织了一次劳动活动，任务是清理校园里的杂草。我兴高采烈地从家里拿来了凤阳送给我的小镰刀，这把小镰刀小巧玲珑，刀刃锋利，握在手中感觉特别顺手。

　　同学们看到我手中的小镰刀，都好奇地围拢过来，纷纷表示想要尝试一下使用它。毕竟，对于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们来说，使用镰刀这样的农具可是一件新鲜事呢！

　　我看着同学们那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心里有些犹豫。虽然我知道这把小镰刀很锋利，但我还是担心同学们会不小心伤到自己。于是，我赶忙嘱咐他们说：“大家一定要小心啊，千万不要割到手哦！”

　　同学们听了我的话，都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小镰刀，开始尝试着除草。有些同学动作熟练，不一会儿就割下了一大片杂草；而有些同学则显得有些笨拙，需要我在旁边指导。

　　在这个过程中，我时刻关注着同学们的安全，提醒他们注意保持距离，避免相互碰撞。尽管有些小插曲，但大家都玩得很开心，校园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毕业那天，我收拾行李，翻出了那把小镰刀，刀刃上已经生了锈，却还能看出当年磨得发亮的痕迹。我突然想起，那年春天卖粪的十元钱，我一直没花，夹在语文课本里，后来课本丢了，钱也没了踪影。

　　钱丢了，可我不难过，因为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是酒糟的甜香，是猪的呼噜声，是碉堡周围的雪，是凤阳的笑，还有那篇作文里写的，关于勤劳与香气的赞美词。

　　我缓缓地迈出了中专的校门，脚步有些沉重，仿佛还沉浸在校园的氛围中。站在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城市的风拂过脸颊。

　　这风与我熟悉的烧锅大院的风截然不同。烧锅大院的风总是带着丝丝暖意，那是因为大院里的人们整日忙碌，炉灶里的火从未熄灭过，使得整个院子都弥漫着温暖的气息。而城市的风，却显得有些清冷，没有了那份熟悉的温度。

　　不仅如此，城市的空气中也没有了酒糟和猪粪的味道。在烧锅大院里，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息。酒糟的香气来自于酿酒的过程，而猪粪的味道则是因为大院里养了几头猪。这种混合的味道虽然有些刺鼻，但对于在大院里长大的我来说，却是一种亲切的味道，它代表着我的童年，代表着凤阳，代表着勤劳。

　　然而，尽管城市的风和空气都与烧锅大院不同，我却好像还能闻到那股独特的香。它似乎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中，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无法抹去。那是一种属于童年的味道，属于凤阳的味道，属于勤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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