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锅冷了,心还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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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岭村的灶膛里,火星子还没完全熄透,余烬在灰中忽明忽暗,像几粒不肯睡去的眼睛。

  张婶蹲在门槛上剥毛豆,指尖被豆荚划出细小的白痕,豆粒“噼啪”跳进竹筐,清脆如雨打瓦檐。

  她耳边浮起婆婆临终前那句低语:“人心要是热的,饭就不会凉。”

  眼角余光瞥见灶台上扣着的粗瓷碗——碗沿结着层薄霜似的晶粒,是昨夜剩的小米粥;粥面微凹,浮着几颗凝结的油珠,在晨光里泛出珍珠色的晕。

  刚会走路的小团子摇摇晃晃跑过来,脚丫踩过门槛的缝隙,肉乎乎的手指戳了戳碗底,指尖沾上一点凉晶晶的霜粒:“奶奶,爷爷的粥。”

  张婶心头一软,把孙子抱上膝头,粗布衣裳蹭着他温热的脸蛋:“小祖宗,你爷爷去镇里卖山货,明儿才回呢。”

  小团子却固执地拽她围裙,布料窸窣作响,奶声奶气:“没回!粥没凉!”

  这话倒不假。

  自那顿“最后一顿饭”后,东岭村的冷饭就像被施了定魂咒。

  李叔家的冷馒头挨着新糖糕,掰开时内层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烫得指尖发红;王阿婆家的焦饼隔了三日,咬一口竟比刚出炉还酥脆,齿间“咔嚓”一声,碎屑落满衣襟。

  最奇的是村头刘寡妇的南瓜粥,她丈夫走了五年,那碗粥却始终浮着层珍珠似的油光,闻着甜丝丝的,像有人偷偷往里头续了热汤,香气钻进鼻腔,暖得人眼眶发酸。

  萧逸蹲在窗台上记《回音簿》,笔尖悬在“冷饭不馊”那页,墨汁将滴未滴。

  他取了三户人家的剩饭,用红绳系着吊在窗台,此刻正举着放大镜凑近:

  “第七夜子时三刻,李婶经过窗台时叹气‘他爹要是看见新腌的萝卜干……’,碗沿立刻起了层白雾,触手微潮,像覆了层薄汗。”

  “先生又在捣鼓这些?”韦阳扛着竹扫帚进来,裤脚沾着晨露,鞋底还粘着湿泥,脚步在门槛外留下两枚模糊的印子。

  “今早巡村,见老周家闺女给她娘的饭盖了层油纸,画了个扎麻花辫的小人儿。”他把扫帚靠在墙角,从怀里摸出张油纸,纸面微皱,边缘沁着水汽,“我捡了张落地上的,您瞧——”

  油纸上的简笔画歪歪扭扭,却能看出是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手里捧着碗,线条颤抖,像是夜里偷偷画的。

  萧逸正想接,窗外忽落下雨点,敲在瓦片上“嗒、嗒”作响,由疏转密。

  韦阳一拍脑门:“晾衣绳上还搭着张婶的被单!”他抓起草帽就往外跑,草叶摩擦脸颊,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把油纸塞进萧逸手里:“您先看着,我去去就回!”

  雨越下越大,织成一片灰蒙蒙的帘。

  萧逸趴在窗沿看韦阳在雨里跑,蓑衣晃动,像片逆流的叶子。

  忽然瞥见李家窗内有光——不是油灯的黄,是暖融融的金,映得雨水都成了蜜色。

  他踮脚凑近,只见李家灶台上的油纸轻轻鼓了鼓,像被无形的手抚过,画里妇人的手竟慢慢抬起来,虚虚挡在窗玻璃上,指尖似有若无地压着一道水痕,像在替外头淋雨的韦阳遮雨。

  “啪嗒。”萧逸手里的笔掉在地上,木杆轻撞砖地,震起一缕尘。

  他突然明白那些冷饭为什么不凉了——不是饭有灵性,是人心给它们续了热乎气儿。

  那一夜,萧逸没合眼。

  烛火映着《回音簿》上“冷饭不馊”四字,渐渐洇成了泪痕。

  第二天清晨,他敲响铜锣,声音穿过雨幕:“昨夜我见画中人替韦阳遮雨——这不是鬼神作祟,是我们不肯放手的心啊!”

  “不如设一席,把每家的冷饭摆出来,告诉他们:我们还在等。”

  三日后,东岭村老祠堂的门吱呀打开。

  韦阳搬来八仙桌,把全村的“未尽之餐”摆成一圈。

  不焚香,不叩拜,只在桌角立了块木牌,写着“等席”。

  张婶把孙子的凉粥放上去,小团子奶声奶气:“爷爷,粥在这儿等你。”

  李叔把冷馒头挪过来,摸了摸木牌,嗓音发哑:“他娘,你最疼的枣馒头,热乎着呢。”

  二郎神的铁铺关了三天门。

  第四天清晨,门环上挂着口锈锅,锅底刻着个“安”字,旁边纸条是孩子歪歪扭扭的字:“您焊过的锅,我娘走前最后炖了一锅豆羹。”

  “老杨头!”小金猴扒着门框喊,“铁铺开门啦?我要打个金箍棒——”话音未落,见二郎神正蹲在地上看那口锅,眼眶通红。

  都说他年轻时在天庭待过,后来为个凡人姑娘摔了金印,回乡打了三十年铁——那姑娘叫孙小朵。

  “走。”二郎神拎起锅就往花果山走,“跟我埋锅去。”

  “埋锅?”小金猴蹦跶着跟上,“那锅锈成这样,能埋出桃子吗?”

  “埋的不是锅。”二郎神走到花果山石桌旁,用铁铲挖坑,泥土翻出湿润的腥气,“是人家的念想。”他把锅倒扣在孙小朵的空碗上,像给什么盖了层被子,“你猴姐说过,舍不得的东西,埋在哪儿都活着。”

  当晚雷雨交加。

  小金猴缩在二郎神怀里,听着外头炸雷“咔嚓”劈下来,震得地面微颤。

  两人裹着毯子冲出去,只见石桌周围腾起白雾,那口锈锅的“安”字正往外冒豆香,雨水落在雾里,竟变成了热的,蒸腾起袅袅白烟。

  “二叔...”小金猴抖得像片叶子,“是不是...她来吃饭了?”

  二郎神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吃没吃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还记着给她端碗热乎的。”

  萧逸在油灯下翻《开口集》,最后一页写着“终章”,却被他涂得一团黑。

  他把笔一扔,揣上残稿就往花果山跑——石桌上的碗筷还摆着,孙小朵的碗底金线闪着微光。

  他蹲下来细看,指尖刚碰到碗沿就被烫了一下,皮肤传来针刺般的灼意。

  金线突然活了,像条小蛇在碗底游走,不一会儿勾出一行小字:“别封笔,话还在路上。”

  萧逸愣了片刻,突然笑出声。

  他撕下最后一页,折成纸船放进山溪:“你说。”纸船载着两个字顺流而下,后面跟着不知谁家孩子折的小纸船,有的放饭粒,有的夹花瓣,最多的是歪歪扭扭的“我想你吃饭”。

  那一夜,东岭村的人都做了同一个梦。

  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坐在各家灶台边晃着脚,笑着说:

  “奶奶慢慢吃,我不急。”

  “叔,这糖糕比我爹烤的还甜。”

  “阿姨,我能再喝一碗吗?”

  第二日清晨,张婶掀锅盖准备煮粥。

  手刚碰到木盖,就觉底下有股热气往上顶——

  “咚”,锅盖轻跳了一下;

  “咚”,又跳了一下;

  “咚”,第三下跳完,灶膛里竟自己腾起了火苗,橘红的焰舌舔着锅底,噼啪作响。

  张婶手忙脚乱去扶锅盖,回头喊:“他爹!快来看——”

  山风裹着晨雾吹进来,把她的话卷向村外。

  而在宇宙深处,那颗陨星转得更慢了。

  旧字“我不饿,你吃吧”旁边,新添了一笔极细的痕迹,

  像是谁忍了许久,终于笑着补了半句:

  “我陪你,吃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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