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宁沅禾「10」

最新网址:http://www.yqzw5.cc
  晚翠原是浣衣局的丫头,因手脚麻利被调过来,却天生不善女红。

  捏绣花针时指节绷得发白,针脚歪得能看出手抖的弧度,有时线还会打个死结。

  枪尖处歪歪扭扭绣了点朱砂,是她偷偷从我的胭脂盒里挑的,缝完藏在我枕下,压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字条。

  “公主练枪最是好看,绣支小枪沾点锐气,镇得住宫里那些藏在暗处的邪祟。”

  后宫绣娘们绣的牡丹能引蜂蝶驻足,金线盘的凤凰缀着东珠,能映得殿宇亮如白昼。

  连母后送我的那条鸾鸟裙,绣线都是用孔雀羽捻的,走起来流光溢彩。

  可唯有这团歪扭的针脚,攥在手里时像攥着块刚出锅的蒸糕。

  带着点皂角香和她手心的温度,是现在唯一能让我乱颤的心绪稍稍沉定下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打更人敲了三更梆子。

  “咚——咚——咚”,三声沉响撞在宫墙上,又弹回来砸在我心上,震得耳膜发嗡。

  我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出青白,连带着衣襟上的小枪绣纹都被捏得发皱变形,朱砂色的枪尖像渗了血。

  推门时,夜风裹着阶前桂花香扑进来,带着点秋凉,吹得鬓边碎发贴在脸颊,冷得人一哆嗦。

  廊下宫灯被风拂得晃荡,暖黄的光透过纱罩,把我的影子投在青砖上——有时被拉得丈长,像练武场那杆没人握的长枪。

  有时缩成一团,像雪地里冻僵的雀儿,活脱脱是我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像揣了只撞笼的雀,翅尖沾着血,既怕撞破了头落得满身伤,被父皇禁足长乐宫,连练武场的边都摸不到。

  又怕闷死在这金丝笼里,连心里的话都没说出口,就跟着那些毒藤一起烂了。

  若父皇真因我“妄议朝政”动怒,罚我抄百遍《千字文》,罚我从此不许再提“兵”字,我认。

  可那些压在心底的东西,像梅雨季捂在锦缎里的茶饼,再捂下去就要发霉、要烂得发臭了。

  守拙说的那些:“皇妹该守本分,女子问政便是越矩,父皇一生最重礼法,听了定会失望的。”

  可他眼底藏着的阴鸷,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心上拔不掉,我早已不愿再称他“皇兄”。

  太子皇兄当年在练武场教我握枪,掌心的老茧蹭过我的手背,糙得发痒。

  却说:“宁家儿女,先护己,再护人,无关男女,只看本心。”

  他教我扎马步,看我晃得厉害,就用枪杆帮我抵着后背。

  我射偏了箭,他从不骂我,只捡回箭杆在地上画瞄准线。

  可被守拙占据了身体的“皇兄”,只会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

  用温润的笑掩着眼底的野心,连提“宁家”二字都不配,更不配玷污太子皇兄留在练武场的枪痕。

  那些嵌在石板里的枪尖印,还留着当年的温度。

  这些年他灌给我的谬论,像毒藤缠在心上,根须早扎进了骨血里。

  他说“女子学武是野路子,不如学学琴棋书画讨父皇欢心”。

  他说“暗卫营的女兵都是没人要的丫头,上不得台面”。

  他说“打仗是男人的事,皇妹凑什么热闹”。

  每一句话都像藤蔓的卷须,勒得我每喘口气都觉得疼。

  养心殿的烛火比往日亮,八盏盘龙烛台齐燃,烛芯跳着明晃晃的光。

  烛油顺着龙鳞纹路往下淌,在金砖上积成小小的蜡珠,像凝固的血。

  殿内亮得纤毫毕现,连舆图上标注粮草的小红点都看得清清楚楚。

  父皇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玄色龙袍的下摆垂在金砖上。

  绣着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泛着暗金——日、月、星辰、山、龙、华虫,每一针都绣得细密,却掩不住衣料下那略显佝偻的背。

  他鬓边的白发被烛火映得泛着霜,比上月我陪他赏菊时又多了些,连背影都透着几分被奏折压出来的疲惫。

  我攥紧了衣角,指尖蹭过那团小枪绣纹,深吸一口气。

  声音像从磨了砂的喉咙里滚出来,带着点颤:“父皇,儿臣今日见了锦瑞昭王,她说……”

  话头一松,便像决了堤的河,再也收不住。我从守拙那句“女子不该问政事”说起。

  说上次微服时见的城南茶肆老板娘——蓝布围裙系得紧实,鬓边别着朵绒线扎的小红花,单手能拎起满装的铜壶。

  壶嘴斜斜一倾,热水便稳稳注进茶碗,连一滴都不洒。

  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客人刚报完菜名,她就算清了账,比账房先生还快,分厘都不差。

  我说暗卫营的林姑姑,握枪的手布满老茧,指关节比寻常男子还粗。

  冬日练箭时指尖冻得发紫,却一箭能射穿百步外的杨树叶,箭羽钉在树干上颤巍巍的,连风吹都晃不动。

  我说锦瑞昭王讲北疆防务时提起的斥候,穿着素白的袄子,脸冻得通红,却能在雪地里趴三天三夜,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把敌军的粮草动向、兵力排布摸得一清二楚,回来时睫毛上都结着冰碴,却先把情报递上去,才肯喝口热汤。

  说到最后,提及昭王那句“陛下这些年,一直盼着公主长大,盼着你敢说真话,敢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我的声音抖得像被风扯断的弦,连带着衣襟上的小枪绣品,都跟着指尖一起颤,眼泪差点掉下来。

  “父皇,儿臣没妄议朝政,儿臣只是觉得……觉得儿臣也能做事,也能护人,也能……”

  “也能担起该担的责任,对吗?”

  话未说完,父皇忽然“啪”地放下手中的朱笔,朱砂在奏折上洇出一小团红,像滴在宣纸上的血。

  他大步走过来,龙靴踏在金砖上,声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那是我从小到大最熟悉的脚步声,小时候他抱我去看灯,也是这样稳稳的步子。

  没等我屈膝行礼,他便一把将我揽进怀里。

  他的怀抱裹着常年批阅奏折的墨香,混着案上燃着的檀香,还有点淡淡的龙涎香。

  温暖得像晒过三冬暖阳的锦被,却又有力得能兜住我所有的晃荡与不安。

  喉间堵了数年的哽咽,像被闸门拦了太久的河,此刻猛地冲开。

  泪水砸在他的龙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把绣着的日月纹都浸得发暗。

  我攥着他的衣襟,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哭得浑身发抖:“父皇……守拙那邪道说我错了……”

  “朕的女儿没错。”父皇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

  指腹蹭过我后背的衣料,带着点薄茧,是批奏折磨出来的。

  他的声音比烛火还暖,像浸了蜜的姜汤:“这些年,是父皇让你受委屈了。

  委屈你装着不懂,委屈你藏着锋芒,委屈你连练枪都要偷偷摸摸。”

  那一刻,压在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碎成了齑粉,连带着那些缠在心上的毒藤,都跟着断了根。

  原来父皇连我在练武场偷偷加练半个时辰,在御花园听宫人说市井事,都知道。

  原来他从未觉得女子参政是错,从未把守拙口中的那些谬论当困住我的枷锁。

  原来昭王说的“盼着我长大”,不是安慰,是真的,是父皇透过昭王,递到我手里的光。

  守拙那些“父皇会失望”的恐吓,不过是怕我碍了他攀权的路,不过是编来骗我的谎言。

  那夜我们聊到天快亮,殿外的启明星都亮得扎眼,像练武场的枪尖。

  烛火燃尽了两拨,小太监踮着脚进来换了第三拨烛台,烛油在铜盘里积了厚厚一层,像凝固的琥珀。

  父皇说,他总在练武场的角楼上看我练枪——我扎马步时绷直的脊背,握枪时眼里亮着的光,出枪时带起的风。

  比坐在绣绷前拧眉绣花的模样,更像他的女儿。

  “宁家的孩子,就该有股劲,像你母后那样。”

  “这天下从来不是男人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谁能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谁能护着疆土不被马蹄踏破,谁就该担起这份责任,无关男女,只关本心。”

  末了,他踩着楠木梯子,从书架最上层取下个紫檀木盒——那梯子还是我小时候缠着他做的,说要够书架上的话本。

  铜锁上的包浆亮得发黑,锁孔里还留着常年插拔钥匙的痕迹,是父皇的指腹磨出来的。

  打开时,一本《皇明祖训》躺在里面,蓝布封皮磨得发亮,边角起了毛边,连书页都泛着陈年的黄。

  扉页上还留着父皇年轻时的字迹,笔锋刚劲,写着“宁辰逸谨藏”五个字。

  “这是朕当年做太子时用的,”他把书递到我手里,指尖触到我掌心练枪磨出的薄茧,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却带着暖意。

  “从明日起,寅时随朕上早朝,退朝后跟朕学批奏折。学不会没关系,父皇教你,就像你小时候学握枪那样。”

  我捧着那本厚重的书,指腹蹭过磨旧的封皮,忽然懂了父皇为何总在御花园跟李总管念叨“想做太上皇”。

  早朝要寅时起身,天还没亮就摸着黑往太和殿去,台阶上的霜气能浸透靴底,冻得脚尖发麻。

  退朝后批奏折,御案上的折子堆得比我还高,一本本都要圈点批注。

  朱砂笔写秃了一支又一支,手腕酸得抬不起来,连茶都顾不上喝。
  http://www.yqzw5.cc/yq22296/664.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yqzw5.cc。言情中文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yqzw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