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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潼关箭雨覆孤魂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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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江红·潼关死战》

  曹海金

  烽锁潼关,黑烟里、赤光裂壁。

  杀声震、蚁群狂撞,血泥堆积。

  长棍裂云摧井阑,藤网蔽日拦火砾。

  看石憨、断棍立城头,忠魂屹。

  将军血,藏密檄;内奸诡,刀光急。

  叹城门洞开处,妇孺拼力。

  毒匕穿肩肝胆裂,残杆插垛山河泣。

  共嘶吼、死战不退时,城魂毕!

  上

  潼关,在望了。

  可那“望”,却让李璃雪的心沉得比秦岭最深的山谷还要低。潼关城楼,那座本该是锁钥中原、巍峨耸立的雄关,此刻被一层浓重得化不开的黑烟死死缠裹着,像一头垂死的巨兽在呛咳。

  浓烟之下,是遮天蔽日的赤红火光,舔舐着城堞,吞噬着角楼,将冰冷的巨石烧得噼啪作响。空气灼热而滞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铁腥味、焦糊的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脚下的土地在持续地、微弱地颤抖。那不是自然的脉动,而是数万叛军如同疯狂的蚁群,用血肉之躯和冰冷的铁甲,一遍遍撞击着这座帝国最后壁垒所发出的沉闷回响。

  号角声撕扯着空气,尖锐得刺穿耳膜,其中混杂着攻城锤撞击巨木城门的“咚!咚!咚!”的闷响,每一次撞击,都仿佛砸在人心上。

  石憨勒住马,青骢马不安地喷着响鼻,前蹄刨着脚下已经染成深褐色的泥土。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汗水混着风卷来的灰烬,在脸上划出几道污痕。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映着远处冲天的火光,竟也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凝重风暴。潼关若破,长安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他握紧了鞍旁斜挂的那根青冈木长棍,熟悉的纹理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

  “比预想的…糟透了。”李璃雪的声音有些发紧,握着缰绳的手指骨节泛白。她一身沾染风尘的骑装,脸上再不见半分往日的灵动跳脱,只有深切的忧虑。

  她身边的如兰,更是面沉如水,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目光死死钉在远处城楼上不断坠落的黑影——那是守城的士兵,或是被抛下的滚木礌石,也可能是力竭坠落的同袍。

  “糟透了?”石憨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砂石打磨过的粗粝感,“是地狱开了门。”他猛地一夹马腹,“驾!”青骢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地狱之口冲去。李璃雪和如兰紧随其后,三骑如同投入沸水中的石子,瞬间被震耳欲聋的杀声、濒死的惨嚎、箭矢破空的尖啸所吞没。

  潼关西门,是叛军主攻的方向,也是压力最大、情势最危殆之地。

  城门前,尸骸枕藉,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护城河与城墙之间的每一寸土地。

  残破的云梯斜搭在城头,又被守军用长叉奋力推倒,带着一串串攀附其上的叛军士兵轰然砸下,激起一片血肉泥泞。滚烫的金汁(熔化的金属)从垛口倾泻而下,被淋中的叛军发出非人的惨嚎,皮肉瞬间焦黑卷曲,空气中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

  石憨三人弃马,借着城下混乱的尸堆和燃烧的攻城器械残骸为掩护,奋力向城墙根移动。一支流矢擦着石憨的耳畔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他看也不看,手中长棍如毒龙出洞,“噗”地一声,精准无比地将一个从侧面嚎叫着扑来的叛军刀盾手捅了个对穿,棍头一甩,尸体砸翻后面两人。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在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冰冷高效。

  “上城!”石憨低吼,目光扫过一段被礌石砸得相对凹陷的城墙墙面。

  他猛地将长棍往地上一杵,借力腾身而起,脚尖在凹凸不平的墙砖上连点数下,猿猴般向上攀去。李璃雪长剑出鞘,剑光如雪,将几支射向石憨的冷箭格开。如兰则护住侧翼,一双铁拳势大力沉,将试图靠近的叛军砸得筋断骨折。

  刚踏上血迹斑斑、滑腻不堪的城头,一股灼热的气浪混杂着浓烟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眼前的景象,比在远处所见的更加触目惊心。

  城楼一角已然坍塌,燃烧的梁柱扭曲着指向乌黑的天空。

  垛口处,幸存的守军士兵个个带伤,血污满面,眼神里混杂着疲惫、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凶狠。他们机械地挥舞着刀枪,将爬上城头的叛军捅下去、砍下去。箭矢如同飞蝗,在空中穿梭、碰撞,发出“嗖嗖”的死亡之音,不断有士兵中箭倒地,闷哼着,或是无声无息。

  “援兵!是援兵吗?!”一个满脸烟灰、盔甲歪斜的校尉嘶哑地喊道,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哭腔。

  石憨来不及回答,目光已被城下不远处几座缓缓移动的庞然大物死死攫住。

  井阑车!

  那是如同移动高塔般的攻城巨兽,用粗大的原木和厚实的牛皮构筑而成,底部装有巨轮,由数十名壮汉在内部推动。

  其高度甚至超过了潼关的城墙!此刻,叛军正驱使着三架这样的怪物,如同移动的山峦,带着碾压一切的恐怖气势,一寸寸地向着城墙逼近。

  每一架井阑车的顶端平台上,都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叛军的弓箭手,正居高临下,对着城头倾泻着致命的箭雨,压得守军几乎抬不起头。

  更可怕的是平台中央那巨大的投臂!粗壮的杠杆被绞盘绷紧,每一次松开,都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机括弹射声。

  杠杆顶端的皮兜里,装着的不是寻常的石块,而是熊熊燃烧的火油罐!那些被点燃的瓦罐如同坠落的火流星,带着凄厉的呼啸,狠狠砸向城头!

  轰——!

  轰——!

  火油罐在城墙上、在人群中猛烈炸开!黑色的粘稠火油四溅飞射,沾到哪里,哪里便腾起一片无法扑灭的烈焰!

  火星点燃了士兵的衣甲、头发,惨叫声瞬间拔高,无数火人翻滚着、哀嚎着从城头坠落。城墙的石面被烧得发红、开裂,浓烟滚滚,焦臭冲天。

  “挡住!挡住井阑!”一个浑身浴血的老将军挥舞着缺口的长刀,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却被爆炸和惨叫无情地淹没。

  他话音未落,一支劲弩射来,洞穿了他的肩胛,将他带得向后踉跄数步,若非亲兵死死扶住,便要栽下城去。

  石憨瞳孔收缩。

  普通的弓箭根本无法对井阑厚实的护板造成威胁,礌石砸上去也只是留下凹痕,滚烫的金汁无法抛射那么远。他目光如电,扫过城头。守军并非没有反击,几架床弩正对着井阑攒射,但粗大的弩箭要么被井阑斜置的厚重湿牛皮弹开,要么深深扎入木头里,却无法阻止它那缓慢而坚定的推进。

  弩箭太少了,杯水车薪。

  “石憨!”李璃雪的声音带着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挥剑格开一支流矢,剑尖指向其中一架已经推进到离城墙不足二十丈的井阑车顶端。

  那里,几个叛军士兵正合力将一个明显更大、盛满火油的巨罐抬上投臂的皮兜!那罐子一旦砸在城楼上,后果不堪设想!

  石憨的目光没有离开那致命的投臂,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硬碰硬是下策,冲下去毁车是送死。他锐利的视线扫过混乱的城头,掠过堆积的守城器械残骸、断裂的梁木、散落的绳索……最终,定格在城墙内侧一处角落。

  那里,斜倚着几根用来支撑巨大木幔(遮挡箭矢的巨幅布幔)的粗壮长竿!那是用来在城头竖起巨大木幔,遮蔽下方士兵活动的长杆。

  每一根都足有四丈(约12米)长,碗口粗细,坚韧的硬木所制。木幔早已被火箭烧毁,这些长竿便废弃在了一旁。

  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在石憨脑中成型。

  “如兰!帮我!”石憨猛地扭头,对着正一拳将一名爬上垛口的叛军砸得脑浆迸裂的如兰吼道,声音穿透了嘈杂的战场,“把那几根长竿,搬过来!快!”

  如兰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不问缘由,她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步冲到角落,双臂肌肉坟起,低吼一声,竟将一根沉重的长竿生生扛起!

  沉重的木杆压在她肩上,她步伐却异常沉稳,踏过血泊和尸体,朝着石憨指定的垛口位置冲来。

  石憨自己也冲向另一根长竿。与此同时,他朝着附近几个还能活动的守军士兵厉声喝道:“找绳索!最粗的绳索!越多越好!快!”

  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一愣,但看到石憨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如兰扛着巨杆的悍勇姿态,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茫然。

  几个人立刻连滚爬爬地扑向存放物资的角落,拖出几捆粗如儿臂的麻绳。

  “璃雪!掩护!”石憨一边奋力拖拽长竿,一边大喊。李璃雪早已会意,身形灵动地跃上一处较高的断墙残骸,长剑舞成一团密不透风的光幕,将射向石憨和如兰方向的箭矢尽数格挡开去,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石憨和如兰合力,将两根沉重的长竿拖到选定的垛口前。这个垛口位置刁钻,恰好位于一架井阑车推进路径的侧面,角度极佳。

  石憨飞快地检查着长竿的强度,双手在粗糙的木杆上急速摩挲,感受着纹理和韧性。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短匕,不是用来杀敌,而是飞快地在两根长竿的顶端和末端削出便于捆绑的凹槽和卡榫。

  “捆死!接长!”石憨的声音斩钉截铁。他和如兰,加上几个反应过来的守军士兵,七手八脚地用最粗的绳索,以最牢固的水手结方式,将两根长竿的末端死死捆扎在一起。

  绳索一圈圈缠绕,勒进木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声。一根近八丈(约24米)长的超级“长棍”雏形,赫然出现在血火弥漫的城头!

  这庞然大物甫一出现,便吸引了附近不少惊愕的目光。

  “不够!”石憨吼道,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着血污,“再来一根!顶头捆上!”

  如兰二话不说,再次冲向角落,扛起第三根长竿。沉重的长竿压得她脊背微弯,脚步却依旧沉稳如山。

  城下叛军显然也注意到了城头这怪异的举动,更多的箭矢和几块投石朝着这个方向袭来。李璃雪的压力陡增,剑光舞得更急,身形在断墙残壁间穿梭腾挪,险象环生。

  第三根长竿被迅速拖来,顶端与那八丈长的“超级长棍”对接。这一次,石憨亲自操刀捆绑,绳索缠绕得密不透风,几乎将连接处裹成了一个大大的绳结疙瘩。一根长达十二丈(约36米),粗壮得骇人的超长竿,在潼关城头,在无数惊骇的目光中,被竖立了起来!

  它像一条来自洪荒的巨蟒,带着粗糙的木纹和刺鼻的血腥气,颤巍巍地指向城外那步步逼近的死亡高塔——井阑车。

  城下叛军似乎意识到了巨大的威胁,那架离得最近的井阑车上,指挥的军官发出急促的吼叫。

  顶端的弓箭手调转了方向,密集的箭雨如同黑色的蜂群,朝着石憨和他身边那根恐怖长竿的位置疯狂攒射!

  同时,平台上的士兵更加拼命地推动绞盘,试图将那巨大的火油罐尽快投射出去!

  “保护!”浑身浴血的老将军嘶吼着,挣扎着指挥附近的士兵举盾涌来。一时间,木盾、铁盾在石憨前方勉强竖起一道脆弱的屏障,箭矢钉在盾牌上,发出沉闷的“夺夺”声,如同死神的敲门声。

  石憨对这一切恍若未闻。

  他的全部心神,都灌注在眼前这根寄托着最后希望的“巨棍”之上。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灼热得如同吸入火焰,胸腔里充斥着硝烟和死亡的味道。

  他猛地踏前一步,左脚牢牢钉在浸透鲜血的城砖上,右腿后撤,腰胯下沉,全身的力量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

  他双手一前一后,紧紧握住了长竿那粗糙冰冷、足有碗口粗的中段位置!

  青冈木长棍被他就手插在旁边的砖缝里。

  起!

  石憨喉间爆发出一声低沉如虎啸的闷吼!

  全身虬结的肌肉瞬间贲张,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在手臂、脖颈上暴凸而起!那根重达上百斤、长达十二丈的恐怖巨物,竟被他以腰力为轴,双臂为杠杆,生生撼动,缓缓地从城头抬了起来!

  巨大的重量压得他脚下的城砖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吟,似乎随时可能碎裂。他手臂的肌肉剧烈地颤抖着,虎口瞬间被粗糙的木杆磨破,鲜血染红了原木的纹理。额头上、脖子上,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水、烟灰滚滚而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

  城上城下,无数目光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所吸引。

  守军忘记了厮杀,叛军忘记了放箭,连那井阑车上正在奋力推动绞盘的士兵,动作也出现了刹那的迟滞。

  石憨眼中只剩下那架越来越近的井阑车,尤其是顶端那即将被投射而出的巨大火油罐!

  他眼中精光爆射,所有的力量、意志、乃至生命的气息,都凝聚于双臂,灌注于这擎天之棍!

  “给我——过去!”

  随着这声裂石穿云般的咆哮,石憨腰身猛地一拧,如同巨蟒翻身,积蓄到顶峰的力量轰然爆发!他紧握长竿的双臂由下至上,划出一个倾尽全力的半圆轨迹!

  那十二丈长的恐怖巨棍,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呼啸,如同传说中天神挥动的赶山鞭,朝着城外那架巨大的井阑车顶端,狠狠扫去!

  呜——!

  长棍破空,发出沉闷如滚雷般的轰鸣!

  速度看似不快,却蕴含着石憨毕生所悟的“无念棍法”的至理——无念无想,唯有目标!棍势引动了周围的烟尘和气流,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浑浊气浪,紧随棍身!

  “快躲开!”井阑车顶的叛军军官魂飞魄散,发出凄厉的尖叫。

  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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