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一团麻

　　袁建国换上一身浅灰色家居服再次下楼时，厨房里的低气压已散去些许，至少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不锈钢锅里的热水咕嘟咕嘟翻滚着，白胖胖的饺子在沸水中沉沉浮浮，氤氲的热气裹着面食的麦香与肉馅的油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张阿姨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长柄漏勺，熟练地搅动着锅里的饺子，防止它们粘在锅底。

　　沈栀意则在一旁帮忙，双手端着一个白瓷盘，眼睛盯着锅里的饺子，时不时提醒张阿姨“这个好像熟了”。

　　而袁野靠在料理台边，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上。

　　他的侧脸线条依旧紧绷，下颌线绷得笔直，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冰封从未融化过，连空气中的暖意都没能焐热他周身的冷意。

　　袁建国的脚步在楼梯口顿了顿，目光扫过厨房，最后落在儿子身上。

　　他太了解袁野的脾气了，此刻任何试图搭话的举动，都只会是自讨没趣，甚至可能再次引爆那层薄薄的冰层，让原本勉强维持的平静彻底破碎。

　　随即袁建国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涩意，将目光从袁野身上移开，转而走向客厅。

　　他努力的在脸上挤出一抹温和的笑容，随即一步步来到父亲袁爷爷的轮椅旁。

　　“爸，今天感觉怎么样？看他们小年轻包饺子挺热闹吧？”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后声音放得轻柔的说道。

　　袁爷爷抬起眼，看了看儿子，又瞥了一眼厨房方向，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

　　“孩子们有孝心，闹腾点也好，家里有生气。”他没有提及刚才那尴尬的一幕，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主要是袁建国在说，袁爷爷偶尔回应几句。

　　袁野的爷爷其实心里也心疼儿子，跟自己的孩子之间这么冷漠，但他更心疼自己从小带大的孙子。

　　袁野自从当兵以后，才不会再在快过生日时找人打架斗殴折腾自己。

　　每次袁老爷子看见袁野因为故意和人打架而遍体鳞伤的样子，他的心就像是被揪了一把。

　　于是袁老爷子成功做到了爱屋及乌也因屋怨乌的对自己亲儿子袁建国有些不满。

　　父子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绕来绕去，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家常。

　　“开饭咯！”就在这时，张阿姨的一声吆喝打破了客厅与厨房之间微妙的平衡。

　　很快，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被端上了餐桌。

　　这些饺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的像饱满的月牙，有的像歪歪扭扭的元宝，还有几个甚至咧着嘴，露出里面的肉馅，活像在咧嘴笑。

　　四人围坐在餐桌旁，桌上还摆着醋瓶、蒜泥和一小碟辣椒油。

　　袁野依旧刻意避开与袁建国的任何视线接触，他拿起筷子，率先夹起一个自己包的饺子，塞进嘴里，用力嚼了两下。

　　下一秒他的眼睛微微一亮，含糊不清地说。

　　“嗯！还不错嘿！”

　　沈栀意也尝了一个，虽然皮有点厚但馅料咸淡还算适中，只见她对着袁野调侃道。

　　“看来我这‘试毒太监’还算称职！没把我们袁大少爷毒死！”

　　袁野白了她一眼，随即夹起一个看起来还算规整的饺子递到她碗里。

　　“少臭美了！要不是我和面的时候‘力挽狂澜’，你那咸得能齁死人的馅，谁吃得下去？快，赏你一个，堵上你的嘴！”

　　“谁要你赏！”沈栀意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把饺子放进了嘴里，一边嚼一边点头说道。

　　“行吧，算你有点功劳，勉强给你个‘最佳辅助’奖。”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成就感，刚才因为袁建国到来而紧绷的气氛，似乎在这几句斗嘴中又缓和了些。

　　尽管下午包饺子的过程鸡飞狗跳，面粉撒了一地，还差点把肉馅调毁，但这亲手包出来的饺子，吃着就是比外面买的香。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张阿姨在一旁默默把控全局。否则单凭他俩，恐怕真会做出些难以下咽的“艺术品”。

　　袁建国也夹起一个饺子慢慢吃着，他看着对面儿子那难得放松一点的眉眼，心里那点因沉默而生的苦涩，似乎也被这饺子的暖意冲淡了些许。

　　餐桌上的气氛，因为这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暂时变得温和起来。

　　吃了一会儿，袁建国放下筷子，手指在桌沿轻轻敲了敲，像是在斟酌措辞。

　　他知道，直接跟袁野说话大概率会碰钉子，但他实在不想错过这个稍微缓和的机会。

　　于是他将目光转向沈栀意，语气尽量显得随意又关怀。

　　“小意啊，这饺子味道确实好，看来你很有做饭的天赋。”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又绕回了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你在陆军这段时间，我看你和大家都处得挺好，训练上也跟得上节奏，挺合拍的。”

　　他特意把话题引到沈栀意身上，就是想旁敲侧击。

　　他知道儿子在意这个朋友，或许从这个角度切入，能让袁野也参与进来，哪怕只是间接搭句话。

　　果然，一提到让沈栀意留在陆军，袁野立刻抬起了头。

　　他虽然没看父亲，但手里的筷子顿了顿，注意力明显被吸引了过来。

　　随即他咽下嘴里的饺子，难得地没有立刻跟父亲唱反调，反而顺着话头看向沈栀意，语气半真半假的带着他特有的嬉皮笑脸说道。

　　“就是！你看我们陆军多好！训练之余咱们姐妹儿还能一起玩儿，食堂的红烧肉也比海军的香，还有我这么靠谱的战友罩着你！留下来呗？”

　　沈栀意刚喝了一口醋，听到这话差点呛到：“哈哈哈，谁是你姐妹儿啊袁野！还有，什么叫你罩着我？上次射击训练，是谁忘了带护目镜，还是我借你的？”

　　“那叫偶尔失误！”袁野不服气地反驳，又继续劝道。

　　“反正你回去也是当海军，留在陆军不一样吗？咱们俩联手，在训练场上绝对没人敢惹！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多没劲，咱们就得凑一块儿，搞点大动静，那才叫兵人生涯！”

　　只见袁野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像是在描绘一幅热血又好玩的前景图，语气里满是怂恿。

　　袁建国见状，心中微微一喜，赶紧顺着话头附和。“小野说的虽然有点夸张，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平台很重要，有合适的战友一起努力更重要。

　　陆军确实能提供更广阔的训练空间和发展机会，对你的成长有好处。”

　　父子俩，一个认真劝说，一个插科打诨，态度不同，目标却出奇地一致。

　　餐桌上的气氛似乎因为这共同的目标又缓和了几分，甚至有了一丝难得的默契。

　　然而，沈栀意的心，就像被海军锚地的巨锚牢牢钉死在了那片深蓝之中，从未动摇过。

　　只见她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脸上依旧带着笑，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的说道。

　　“不要，我还是想回去海军！”

　　她的声音不大却干脆利落，瞬间把袁家父子俩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一点共同话题和微弱默契打碎。

　　袁野噎了一下，看着她眯起的眼睛和那副“没商量”的表情，悻悻地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着。

　　“……回去就回去嘛，那么凶干嘛……”

　　在沈栀意“再说打死你”的无声眼神警告下，他立刻息旗偃鼓随即老实低头吃饺子，不敢再劝。

　　袁建国也讪讪地笑了笑，他知道这事强求不得，沈栀意有自己的想法，操之过急反而会惹人反感。

　　于是他顺势找了个台阶下，拿起筷子给父亲夹了个饺子。

　　“哈哈，好！有志向！海军确实也需要你这样有韧性的优秀人才。来来，爸，您也多吃点，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聊起新闻里报道的部队演习，将刚才的尴尬轻轻揭过。

　　餐桌上的话题再次变得松散而安全，偶尔能听到几句笑声。

　　这时一直安静吃饺子听着他们聊天的袁爷爷，缓缓放下了汤匙。

　　只见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温和地看向袁野，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打破了这短暂的轻松。

　　“小野啊，”他开口，并没有直接提及袁野和袁建国，而是仿佛在感慨人生。

　　“这人呐，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

　　有的人事过了就忘了，有的人却会记一辈子。

　　但有些缘分，是老天爷注定的，就像血脉，斩不断，割舍不掉。”

　　他顿了顿，浑浊却睿智的眼睛紧紧看着孙子，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有时候啊，看着眼前人别光记着过去的影儿。日子是往前过的，不是往后瞅的。

　　心里装着太多过去的事儿，就像背着个大包袱，走路会累，还会看不清眼前的好光景。该放下的就得学着放下。

　　一家人，哪有那么多隔夜仇？话说明白了，心结也就解了。”

　　他的话说得很隐晦，没有点名道姓，没有提半句“父子”“矛盾”，但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戳向了袁野和袁建国之间那座无形的冰山。

　　谁都听得出这是袁爷爷在委婉地暗示孙子，该放下过去的芥蒂，尝试与父亲和解了。

　　袁野握着筷子的手猛地紧了紧，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他对这个从小把他带大、对他几乎百依百顺的爷爷，有着最深的敬爱和依赖。

　　袁野不敢也不忍心直接反驳爷爷的话，甚至无法像对父亲那样，甩脸色、冷暴力。

　　但此刻的袁野低着头，嘴唇抿得死死的，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内心那份积压了多年的怨恨和伤痛，关于母亲的离开，关于父亲常年的缺席，关于那些独自熬过的夜晚……

　　并非爷爷几句轻飘飘的劝导就能轻易化解。

　　袁野认同爷爷说的道理，却无法说服自己迈出那一步，无法原谅那个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却总在“忙工作”的父亲。

　　他只是沉默着，用无声的抗拒表达着自己的不认同。

　　餐桌上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沉重，刚才那点轻松仿佛从未出现过。

　　空气又开始凝固，连饺子的香气都变得淡了些。

　　最终，袁野猛地扒完碗里最后两个饺子，筷子往碗上一放，几乎是逃也似的站起身，声音有些发硬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爷爷，我吃饱了。我们……我们出去透透气。”

　　他说着不等其他人反应，就伸手拉住了一旁也有些局促的沈栀意的手腕，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朝着门口走去。

　　沈栀意被他拉得一个趔趄，还没来得及跟袁爷爷和袁建国道别，就被他拽着出了门。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将餐厅里的寂静与压力，彻底隔绝在外。

　　袁建国看着儿子几乎是逃跑的背影，眼神复杂。

　　袁爷爷见状轻轻摇了摇头，在瞥见儿子失落的模样后当即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火气。

　　“你伤哪门子心！我们小野受的罪还少吗？小小年纪妈妈就不在了！他这才当兵多久就不再像从前那样生日前打架斗狠了，你倒还不满足！”

　　“我看着孙子难受，心都像被生挖似的疼。我们小野不是坏孩子，我们大宝好着呢！要怪就怪你，从小就不陪着他！害得孩子只能跟着我这老头子受苦！”

　　说着见袁建国脸色越发沉郁，袁爷爷也瞧出他心里不好受，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带着点叹惋继续说道。

　　“小野不是不懂我的心思，你啊……再等等就好了。你越急于求成他越反感。儿子，慢慢来……总会好的。”

　　此刻餐桌上的饺子还冒着热气，美味的滋味似乎还在唇齿间留香，但那些更深层次的味道却远比食物的滋味更加悠长而沉重。

　　就像是一层薄薄的雾，弥漫在袁家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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