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兰因絮果

　　一场秋雨一场寒。几番冷雨过后，南山层林尽染，漫山遍野的赭黄、深红与墨绿交织，勾勒出一幅浓墨重彩的北地深秋画卷。新制的“岁寒”茶经过数日退火，火气尽褪，只余下沉稳内敛的醇香，静静蛰伏于陶罐之中，等待着懂它的人，在寒冬里用慢火唤醒它的一腔暖意。

　　这日午后，天色放晴，难得的暖阳驱散了连日的阴霾。顾清辞正与萧屹在院中翻晒前几日采摘的野菊，准备烘干后留作清火明目之用，院门外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与车轱辘碾过石子的声响。

　　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一辆青幔小车在院门外停下，车帘掀开，先下来一个青衣小婢，随后，一位身着淡紫色绫缎斗篷、身姿窈窕的女子扶着小婢的手，款款下车。

　　那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秀雅的脸庞，眉眼间带着江南水乡蕴养出的温婉，却又于温婉深处，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疏离与矜贵。阳光落在她发间那支简单的白玉簪上，流转着莹润的光泽。

　　顾清辞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来人竟是周芷兰。

　　萧屹的目光在周芷兰身上短暂停留，随即落在顾清辞脸上，见他神色如常，便也沉默地立于一旁，如同沉默的山影。

　　周芷兰目光扫过这简朴却收拾得干净齐整的农家小院，最后定格在顾清辞身上，唇角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声音清柔如初融的雪水：“清辞，别来无恙。”

　　顾清辞放下手中的竹匾，上前几步，执礼淡然：“周小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语气客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周芷兰微微一笑，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顾清辞身后面无表情的萧屹，方才落在顾清辞脸上：“途经此地，听闻南山茶名声愈盛，更是得了官府青睐，心中好奇，亦是为故人欣喜，特来叨扰，看看这引得江南茶客赞誉有加的‘岁寒’，究竟是何等滋味。”她语气自然，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拜访。

　　“周小姐谬赞，请入院稍坐。”顾清辞侧身相让，神色平静无波。

　　周芷兰颔首，在小婢的搀扶下步入小院。她的目光掠过墙角码放整齐的柴堆，掠过晾晒着的野菊，掠过那套置于窗下木几上的素白瓷茶具，最后，落在院中石桌上那罐刚刚开启、正欲品鉴的“岁寒”茶上。

　　萧屹默不作声地搬来两张干净的凳子。顾清辞则净了手，取来茶具，准备沏茶。

　　“不必麻烦新沏，”周芷兰柔声道，“我看这罐茶便很好。”她示意小婢将随身带来的一个锦盒放在石桌上，“这是我带来的一些江南点心，配茶正好。”

　　顾清辞从善如流，取了适量“岁寒”干茶置于茶荷中，递至周芷兰面前请她观赏。

　　周芷兰伸出纤纤玉指，拈起几根条索紧结、色泽乌润隐翠的茶叶，置于鼻端轻嗅，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与欣赏：“条索俊朗，香气沉实，隐有岩骨冷香……果然与江南茶品大异其趣。”她抬眸看向顾清辞，目光复杂，“清辞，你于此道，确有天分。”

　　“天地造化，清辞不过顺势而为。”顾清辞语气平淡，开始温具烫杯。他的动作舒缓而专注，带着一种独特的气韵，仿佛周遭一切都已隔绝。

　　周芷兰静静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清瘦的侧影，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恍惚与怅惘。眼前之人，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江南烟雨里吟风弄月的世家公子，他身上多了风霜的痕迹，却也多了某种扎根于土地的、坚韧沉静的力量。这种变化，让她感到陌生，又隐隐有些……失落。

　　水沸，顾清辞悬壶高冲，水流激荡茶叶，那沉稳的、带着焙火香与岩韵的茶香瞬间被激发，却又不同于“岩韵”的霸道，更添几分秋日的醇厚与温和。

　　周芷兰闭目细嗅，脸上露出怡然之色。

　　茶汤斟出，色泽红浓明亮。周芷兰执杯，观色，嗅香，而后小口啜饮。茶汤入口顺滑，初时感觉并不强烈，待滑入喉中，一股暖意才徐徐散开，伴随着清晰的回甘，不疾不徐，却持久不散，仿佛能将秋日的萧索一点点熨平。

　　“好茶。”周芷兰缓缓放下茶杯，由衷赞道，“初饮平和，细品方知内蕴乾坤，暖身暖心，韵味深长。难怪沈先生对其赞誉有加，称之为‘北地瑰宝’。”她顿了顿，看向顾清辞，语气恢复了商人的精明与审慎，“此茶于江南秋冬市场，潜力巨大。我此番前来，亦是想与清辞你商议，可否由我周家，作为南山茶在江南的总经销？价格、数量，皆可细谈。”

　　这便是在商言商了。周芷兰看到了“岁寒”乃至整个南山茶系列在江南的巨大价值，想要拿下独家代理权。

　　顾清辞尚未答话，一直沉默的萧屹，目光微抬，落在了周芷兰身上，虽无言语，但那无形的气场，却让周芷兰身后的小婢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顾清辞神色不变，沉吟片刻，方道：“周小姐好意，清辞心领。只是，南山茶已与沈文渊先生有约在先，江南渠道，多赖沈先生开拓。清辞虽不才，亦知信义二字。且茶叶产量有限，恐难支撑过多独家经销。”

　　他这话，既点明了与沈文渊的既有合作，婉拒了周芷兰的提议，又暗示了产量问题，留有余地，不将话说死。

　　周芷兰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她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清辞重信守诺，令人佩服。既如此，芷兰也不强求。不过，生意不成仁义在，日后若产量增加，或是有新茶品，还望清辞莫要忘了故人。”

　　“自然。”顾清辞微微颔首。

　　周芷兰又坐了片刻，品了几杯茶，尝了块点心，与顾清辞聊了些江南风物与茶市见闻，言语间不再提及生意，只如寻常故友闲谈。只是那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扫过沉默如磐石的萧屹，以及顾清辞与萧屹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夕阳西斜时，周芷兰起身告辞。顾清辞与萧屹送至院门外。

　　登上马车前，周芷兰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并肩立于柴门前的顾清辞与萧屹。暮色为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那般和谐，仿佛本就该如此相依。

　　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轻声道：“保重。”

　　车帘落下，马蹄声嘚嘚，渐渐远去，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

　　顾清辞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静立片刻，方才转身回院。

　　萧屹跟在他身后，随手关上院门，插上门栓。

　　“她走了。”萧屹陈述道，语气平淡。

　　“嗯。”顾清辞应了一声，走到石桌旁，看着那杯周芷兰未曾动过的、已然凉透的茶，沉默片刻，抬手将其倾倒在院角的梅树下。

　　兰因絮果，各有前程。过往如云烟，他早已放下。如今的他，心安之处，唯有此间陋室，身边之人，与手中之茶。

　　萧屹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他微凉的手拢入自己温热的掌心。

　　暮色四合，小院灯火再起，茶香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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