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无声的回击

　　午后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子，缓慢而粘稠地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客厅光洁的橡木地板上泼洒开一片温暖而静谧的光池，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照耀得纤毫毕现，如同无数悬浮的、细小精灵。公寓里异常安静，只有中央空调系统维持恒温所发出的、几不可闻的低沉嗡鸣，以及炭笔在粗粝素描纸面上来回摩擦产生的、细微而富有节奏感的沙沙声，这声音持续不断，仿佛某种镇定心神的白噪音。林小夕盘腿坐在窗边那片被阳光烘烤得暖融融的地毯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努力汲取阳光的小白杨，浓密的长睫低垂着，在她白皙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柔和的阴影。她仿佛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左手边那台屏幕依旧暗着的平板电脑被她刻意冷落在一旁，如同一个被暂时封印的潘多拉魔盒，而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右手那支不断游走的炭笔和笔下逐渐成型的画面上。

　　顾夜白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修长双腿交叠，膝上虽然摊开着几份关乎数亿资金的跨国并购案最终文件，需要他落笔签下具有法律效力的名字，但他的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磁石吸引，久久地、胶着地停留在小夕专注而沉静的侧影上。他看着她因全神贯注而微微紧抿、透出一丝倔强的唇线，看着她握住笔杆、因持续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的纤细手指，看着她无名指上那枚由他亲手戴上的钻戒，在流淌的阳光中随着她手腕灵巧的移动，不时迸发出一点坚定而璀璨的光芒。她没有哭闹，没有像受惊的小鸟般不安地反复刷看手机追踪舆论动向，甚至没有再向他追问任何关于如何处理这场风波的细节。这种异乎寻常的、近乎禅定的沉默与极致的专注，反而让他心底那根名为担忧的弦，绷得越来越紧，几乎能听到它不堪重负的嗡鸣。他几乎有些怀念她刚才那带着委屈和愤怒的红眼圈，宁愿她将情绪彻底宣泄出来，也好过现在这样，将所有翻涌的波涛都强行压抑在平静的海面之下，独自埋首于方寸画纸之间，试图用线条和明暗来消化一切。

　　他几次三番想要开口，打破这片过于沉重的寂静，想告诉她，针对那些不实旧闻的澄清通稿，已经通过他控股或深度合作的几家权威财经及社会媒体平台同步精准发出，当年那场所谓“纠纷”的原始报案记录、对方最终主动撤诉的声明、多位老街坊邻居主动出具、证明林父几十年如一日诚信经营、待人和善的联名信，甚至那个当年无理取闹的竞争对手后来在其他商业事件中被实锤品行不端、信誉破产的新闻报道链接，都被他的团队整理成一条清晰无比、环环相扣的证据链，赤裸地公之于众。舆论的风向在绝对的事实和降维打击般的信息轰炸面前，已经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扭转、拨乱反正。那些试图搅浑水、带节奏的、拿钱办事的声音，正被更多理性的分析、对他方卑劣用意的犀利质疑以及铺天盖地的支持声浪所淹没、击溃。

　　但他最终，还是将已到唇边的话语咽了回去。他尊重她处理情绪和压力的独有方式，也隐约而清晰地察觉到，此刻她异样的沉默，或许并非退缩或逃避，而是一种正在悄然进行的、向内汲取力量的仪式，是她面对狂风骤雨时，为自己寻找的独特锚点。

　　时间，在炭笔笔尖持续不断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仿佛细沙从指缝间滑落，无声无息。当时钟的指针精准地重叠在下午三点的刻度上时，林小夕一直高速移动的笔尖，终于缓缓停了下来。她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而艰辛的跋涉，缓缓地抬起头，仰起线条优美的脖颈，对着窗外明净的天空，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带着微颤，仿佛要将积压在胸腔里所有的浊气、委屈和愤怒，都彻底吐纳出来，置换为清新的勇气。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慌乱、无助与泫然欲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激烈内心挣扎后、沉淀下来的、带着些许疲惫却异常清明和坚定的平静，如同暴风雨过后，被彻底洗涤过的湛蓝天空。

　　她伸手拿起旁边小几上已经半凉的水杯，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激。然后，她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顾夜白，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刚才的情绪波动而显得有些干涩，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异常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夜白，我想……现在开个直播。”

　　顾夜白闻言，微微一怔，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这个要求，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在舆论风波尚未完全平息、暗处敌人可能还在虎视眈眈的当下，主动出现在公众镜头前，无异于将自己最柔软的一面，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可能存在的明枪暗箭之下，风险极高。“你想在直播里做什么？”他问，语气谨慎，带着职业性的风险评估本能，但没有立刻流露出反对的意思。

　　“不做什么特别的。”小夕将膝上的素描本轻轻合上，双手将其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一个能给予她力量的盾牌。她的目光坦然，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纯净的勇敢，迎上他审视的眼神，“就是像平时一样，画会儿画，和一直支持我的朋友们聊聊天。我不想……让那些躲在暗处、只会玩弄文字的人觉得，他们那些卑劣的手段，可以轻易地影响到我的情绪，扰乱我正常的生活节奏。”她顿了顿，声音稍微低了一些，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破釜沉舟般的坚定，“而且，我想让那些真正关心我、祝福我们的人亲眼看到，我很好，我没有被击垮，我还在按照自己的步调，认真而努力地生活着。”

　　顾夜白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从她清澈见底的眼眸中，看到了寻求支持的请求，但更多的，是一种初露锋芒的、属于她自己的主见和不容小觑的勇气。她此刻的姿态，并非在小心翼翼地征求他的许可，更像是在平静而坚定地告知他，她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她清楚地知道潜在的风险，但她选择了不退缩，不回避，而是要以一种最“林小夕”的方式，去直面它。

　　沉默，在两人之间那短短几步的距离里，如同有实质般蔓延、堆积。几秒钟后，顾夜白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从喉间溢出一个简短的音节：“好。”他选择相信她的判断，尊重她的选择。“需要我做什么？”他补充问道，姿态已然从保护者转变为支持者。

　　“不用。”小夕摇了摇头，脸上甚至努力牵起了一丝极其浅淡的、带着点倔强和自我鼓励意味的笑容，“你就像平时一样，待在镜头外面就好。我不想让这件事，变成一场需要你出面的‘危机公关’。”

　　半小时后，林小夕仔细调整好摄像头的角度和补光灯的光线，确保画面清晰而柔和，然后在她拥有数十万粉丝的插画分享平台上，没有任何预公告，直接开启了直播。开播得突然且安静，但观众涌入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仿佛一直有人在蹲守。弹幕瞬间如同开了闸的凶猛洪水，汹涌而来，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屏幕的一侧。

　　【小夕！你终于出现了！担心死我们了！看到那些造谣气死了！】

　　【姐姐你没事吧？别理那些烂人！我们永远支持你！】

　　【啊啊啊是戴着戒指的手！未婚妻！顾总在吗？求露脸！】

　　【卧槽，这个时候敢开直播？心理素质牛逼啊！敬你是条汉子！】

　　【是来澄清什么的吗？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等得好急！】

　　【某些人脸皮真厚，家里那样还好意思出来抛头露面……（此类恶意言论迅速被严阵以待的房管机器人毫不留情地封禁踢出）】

　　林小夕看着屏幕上如同爆炸般飞快滚动的弹幕，里面混杂着真心实意的关心、按捺不住的好奇、温暖的祝福，也夹杂着零星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恶意。她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撞击着肋骨，手心也因为紧张而微微沁出潮湿的冷汗。但她强迫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对着高清的摄像头，努力露出了一个与往常直播时无异的、甚至更加温和柔软的笑容，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大家下午好。突然开播，没吓到你们吧？”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递出去，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刻意营造的、轻松自如的语调。她没有立刻回应任何关于舆论、关于她父亲、关于那些陈年旧闻的问题，仿佛那些喧嚣根本就不存在。她像往常无数次直播那样，自然而然地拿出了刚才一直抱在怀里的素描本，翻开了新的一页，露出了雪白的纸面。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对‘记忆’这个主题突然有点兴趣，”她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拿起那支炭笔，开始在空白的纸面上流畅地勾勒起最初的线条，声音不疾不徐，如同山间清泉滴落，“尤其是那些，或许会被流逝的时光慢慢磨损掉一些边角细节，但它的核心，那份最初的温暖与坚固，却始终不曾改变，甚至随着时间沉淀，愈发清晰的东西。”

　　她开始专注地画画，画的不是什么宏大叙事或激烈场景，而是一个构图巧妙、充满温暖光晕的室内空间雏形。线条简洁却精准，隐约能看出是一个摆满了各种木质手工艺品、带着岁月痕迹的小店一角，窗台上似乎还放着几盆绿植，阳光从虚掩的门外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她没有解释这幅画的灵感来源，也没有分神去看那些依旧在不断刷新的、带着各种疑问的弹幕，只是全身心地沉浸在线条与光影的世界里，偶尔，会用她那特有的、轻柔而干净的嗓音，分享一两个关于如何处理这种逆光场景下的明暗对比，或者如何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物体质感的小技巧，语气平常得仿佛只是在和一个老朋友探讨专业问题。

　　她这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近乎“无视”的平静和极致专注，反而在直播间里形成了一种强大而稳定的气场，一种“我自岿然不动”的笃定。这种气场，让那些急躁的、带着窥探欲的、甚至是满怀恶意的提问和挑衅，都显得格外突兀、滑稽和无力。越来越多的粉丝和路人在这种氛围感染下，开始自发地、刷屏般地发送“支持小夕！”、“好好画画别理喷子！”、“画面感觉好温暖好治愈！”、“专注工作的女人最美！”之类的弹幕，迅速将那些零星冒头的不和谐声音淹没、覆盖、净化。

　　顾夜白始终坐在摄像头拍摄不到的阴影角落，如同最忠诚的守护者，静静地看着平板屏幕上那个在镜头前沉静作画、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光滤镜的女孩。他看着她在强光下微微蹙起又舒展的眉头，看着她偶尔抬起眼看向镜头时，那双清澈眼眸中流露出的、不容撼动的坚定与坦然，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混合着巨大骄傲与尖锐心疼的复杂情绪。她选择了最温柔、最不具攻击性，却也可能是最有力、最难以被击垮的方式，来回击那些恶意的喧嚣——那就是，无视杂音，继续稳稳地、好好地生活，继续全身心地热爱并投入于她所热爱的一切。这无声的回击，比任何激烈的辩驳和愤怒的斥责，都更具力量。

　　直播持续了约四十分钟，不长不短，恰好在观众注意力开始涣散前优雅结束。自始至终，林小夕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她父亲、关于那些被恶意翻出的旧闻的一个字，没有诉苦，没有辩解，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与此相关的负面情绪。她只是从容地画完了那幅充满了温情与怀旧气息的“记忆中的小店”线稿，然后和粉丝们聊了聊最近在读的一本关于植物图鉴的闲书，分享了她为迎接新年而特意购入的几款限量版颜料的试色效果，甚至耐心地回答了几个粉丝提出的关于插画晕染技法和软件笔刷设置的专业问题。直到她微笑着对着镜头说完“谢谢大家，下次再见”，然后干脆利落地点击关闭直播按钮的那一刻，她都完美地保持着一种近乎超脱的平静与温和，仿佛刚才那四十分钟，只是她无数个创作日常中，最普通不过的一段时光。

　　直播界面暗下去的瞬间，客厅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林小夕没有立刻动弹，她依旧保持着结束时的坐姿，静静地、低头凝视着素描本上那幅刚刚完成的、线条干净利落的画作，目光有些悠远，仿佛透过画纸，看到了很远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终于从某种紧绷的状态中彻底松懈下来，后背几不可察地微微垮了下去，肩膀线条也柔和下来，显露出一丝被深深隐藏起来的、精神高度集中后的疲惫。

　　顾夜白无声地走到她身边，将一杯刚刚续上的、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递到她手中。“做得很好。”他低声说，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真诚的赞许，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她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了内心的秩序与平静，也向所有关注着她的人，展示了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容小觑的坚韧。

　　小夕接过水杯，指尖感受到杯壁传来的温暖，她低头喝了一小口，然后抬起眼帘看他，眼神有些复杂，像是混合了释然与一丝残留的刺痛：“我只是……不想让他们觉得，他们那些卑劣的手段得逞了，他们赢了。”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维护意味，“而且，我不想给我爸爸带来任何一丝一毫的困扰。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一直都是那么好的人，他也不该被卷进这些肮脏的事情里来。”

　　“我明白。”顾夜白伸手，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里，力道坚定，“放心吧，针对那些故意捏造、散布不实信息的法律程序已经正式启动，最早跳出来散布核心谣言、造成恶劣影响的那几个关键账号背后的运营者，很快就会收到措辞严厉的律师函，以及随之而来的、他们必须承担的严重后果。”

　　小夕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细节，只是将头轻轻地、依赖地靠在他结实的手臂上，闭上眼，静静地汲取着这份令人安心的、实实在在的温暖与支撑。

　　然而，就在这暴风雨眼中难得的片刻宁静与温情里，顾夜白放在一旁沙发扶手上的手机，屏幕忽然又无声地震动了一下，幽蓝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那一小片区域。他目光扫过，是一条来自秦浩的加密信息。当他点开信息，看清内容的瞬间，那双刚刚还蕴藏着温柔的眼眸，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雪亮的刀锋出鞘，周身的气息也随之一沉，温度骤降。

　　秦浩：“老顾，查到一条有意思的，也是让人恶心的线索。最开始爆出林叔叔小店‘旧闻’的那个自媒体，其注册资金来源，经过几层复杂的空壳公司流转，最终指向一个设在维京群岛的匿名账户。而这个匿名账户近半年来的几笔异常资金流动，在时间和金额上，与叶家暗中控股的一家小型、不起眼的风投公司，有过几次隐秘的、刻意的交叉。虽然对方手段老练，痕迹被抹得相当干净，但……这巧合，也太他妈刻意了。”

　　叶家。叶琳。

　　顾夜白的眼神在刹那间冷了下去，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冰封千里，寒意刺骨。他原本以为，这最多只是一些商业上的竞争对手趁机落井下石，或者某些惯于兴风作浪、博取流量的无良媒体在作祟，却万万没有料到，顺着那看似杂乱的线索深挖下去，浮出水面的，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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