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不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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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嫁这日,天阴沉沉的,可终究没有下雨。

  姜渔一早起来,由下人们服侍上妆更衣。

  整间屋子静悄悄的,针落可闻,唯有衣袂摩擦的丝丝声响。姜渔望着镜子里自己逐渐陌生的面孔,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几位宫里来的嬷嬷见她沉默,都不禁露出怜悯的神色。

  这般鲜活的年纪,这般好的容貌,却马上就要在那残暴的废太子手下度过一生,难怪小娘子闷闷不乐。

  而姜渔,她其实只是困了。

  困,非常的困,如果有人问她你见过凌晨四点的天空吗,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见过,并且不想再见。

  强撑着眼皮保持坐姿已是相当地累,那些婆子们还要不停地说着吉祥话,她不得不摇头晃脑混沌附和。

  “小姐莫怕,新娘子啊都是这样,等王爷见了您,保准喜欢得不得了!”

  “喔,我谢谢他。”

  “您瞧,这衣裳多气派,玉带腰间绕,福气少不了!”

  “少不了,少不了。”

  “姜娘子啊,您快笑一笑罢,这大好的日子,可有的是荣华富贵在前头等您。”

  姜渔扯起嘴角一笑,凄凄惨惨戚戚。

  “……算了,您还是不笑好,把福气收住!”

  姜渔:“嗯嗯。”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虽说是桩万众瞩目的婚事,可圣上早已下令,梁王府内不准设宴,不准任何人探望,自然也不准废太子出府。

  成婚当天,由三皇子傅笙代兄迎亲。

  姜渔得知这消息,差点把手里的喜糖摔出去。不过还好她忍住了,佯做无事蒙上盖头,低头往外走去。

  按理应该叫姜麟背她出嫁,但别说姜麟抗拒,她试想这场景也浑身鸡皮疙瘩。最终以姜麟年纪尚小为由,姜渔得以顺顺当当走出家门。

  傅笙在外面等她。

  两人擦肩而过,他的声音从鞭炮声中传来:“你想好了?”

  姜渔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比了个中指,表面上依旧沉默,自顾自踏上轿子。

  花轿起,鼓乐鸣,仪仗开道,热闹非凡,从姜家到梁王府不长不短的路,铜钱和喜糖撒了一道。

  姜渔昏睡的头脑逐渐清醒,后知后觉涌上了紧张,坐姿越发端正,也越发不安。

  梁王,他是那样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又将如何看待这桩强加来的婚事?

  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

  姜渔微微叹息,双手交握祈祷今天能顺利一些。

  此时的梁王府。

  傅渊孤身静立书房内,在他面前,摆放有内置牌位的神龛,依次是萧皇后、英国公、萧淮业等人。

  他双目轻阖,右手捻动佛珠,不跪不拜,任由香火徐徐燃烧,没有缅怀,只剩漠然。

  不知多久后,一个声音打破平静:

  “殿下,送亲的队伍快到了。”初一出现在背后。

  傅渊闻言睁开眼眸。

  他没说什么,朝初一勾了勾手,宫里送来的大红喜袍被递到眼前。于是那身素白的丧服褪了下来,换成鲜明艳丽的新郎装。

  随后净手,戴上珠串,道:“走吧。”

  纵使他无意情事,也知晓婚姻对女子殊为重要。

  不论姜渔怀何种目的嫁进来,他都不会在今日折辱她,拂了她的面子。

  至于剩下的……

  他执起拐杖,漫不经心吩咐:“让王妃进来,其他人可以滚了。”

  傅笙便这样被拦在梁王府的门槛外。

  侍卫十五一板一眼道:“王爷有令,除王妃及随行侍从,其余人一律不得进府,请陈王殿下移步。”

  傅笙的表情扭曲一瞬,深深吸气,尽力维持风度笑道:“那就烦请你转告皇兄,本王只是想进府恭贺皇兄与皇嫂的新婚之喜……”

  咔嚓。

  利刃出鞘的声音。

  十五右手按剑,道:“殿下说,虽然是大喜的日子,但他不介意让梁王府的石阶见血。”

  “……”

  姜渔偷偷从盖头下觑过去,傅笙垂在身侧的手都被气得颤抖,想必脸色难看得很。

  她猜得没错,傅笙快要吐血了,可偏偏他丝毫不怀疑这位皇兄的话。

  他知道他做得出来。

  那人就是个疯子。

  傅笙冷冷抬眸剜了十五一眼,继而转向姜渔,即便看不见他的眼神,姜渔也如有所感,被毒虫蛰咬般往旁边移了两步。

  傅笙鬼使神差伸出手。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明明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但他就是想挽留她,只要她一句话,他甚至可以立刻带她走。

  然后——

  “哐当!”

  大门被狠狠拍上,余风扫到他眼前,夹杂飞扬的尘埃。

  他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

  傅笙:“……”

  半晌,终于缓过了那股心脏梗塞的劲,他面色黑沉后退,将梁王府高悬的牌匾记在心里,就像从前他记住东宫,记住太和殿。

  总有一天,这些都是他的,包括姜渔在内。灰头土脸转身时他如是想道。

  *

  直到进了梁王府,姜渔还有些恍惚。

  先前总担心傅笙会在梁王府作乱,如今看来真是多虑了,傅渊根本不给任何人面子。

  想起方才那幕,她迟来地感到些许好笑。只是这笑容刚扬起来,就被面前多出的红绸打断。

  “牵着。”冷然无波的男声说。

  姜渔忙牵住红绸。

  盖头晃动,依稀能望见前方颀长高瘦的身影,除了那根白玉拐杖,皆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

  也因此惊讶愈浓。

  她还以为梁王对婚事不满,绝不会来与她行礼。

  是顾及圣上的颜面吗?还是……

  没等她想明白,道路两旁窸窸窣窣冒出些声响,像是府里下人在看,纷纷为他们撒花、撒糖、说祝福的话,混杂着一些人感动到哭的声音。

  傅渊说:“闭嘴。”

  这才顷刻安静下来。

  姜渔尝试着走慢了些,发觉傅渊也跟着慢下来。这样小的举动,顿时令她心里安定不少。

  来之前所有人都说傅渊变了,姜渔不禁去想,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会不会因赐婚一事降怒于她?

  还好,他应当是没有生气的。

  按大魏习俗,新人行过三拜礼后,由新郎招待宾客,新娘则进入洞房等候。

  而这里既无宾客与高堂,傅渊也不愿拜所谓天地,两人跨过火盆,行过对拜礼,直接前往洞房。

  到了房间,傅渊说:“都出去。”

  喜婆不敢违逆,第一个出去,连翘看了看姜渔,也乖乖走了。钱嬷嬷立在原地,清清嗓子道:“梁王殿下……”

  傅渊轻飘飘看过来,那眼神如有实质,压迫得钱嬷嬷说不出话,畏惧地随其他人离开。

  一时间,房间里静得可怕,红绸喜烛都驱不散满屋冰冷,哪有半分成亲的喜庆可言?

  姜渔刚安定下来的心,又变得忐忑不已。

  她在床上规规矩矩坐着,忽见盖头下,傅渊朝她伸出一只手。她不解其意,下意识把攥了一路的喜糖轻放到他手中。

  傅渊:“……”

  他是想跟她要挑盖头的玉如意。

  喜糖染有温热的体温,静静躺在掌心,傅渊盯着看了会,隐约想起大魏是有这么个习俗,新娘要亲手把喜糖递到新郎手中,正所谓有福同享,白首不离。

  大约没有新郎会当面扔掉喜糖。

  傅渊无可奈何,勉为其难收下来。索性不找玉如意,伸手去揭她的盖头。

  他并不好奇自己的新娘子长什么样,只是心不在焉地想,她会露出什么表情?

  是满腹算计讨好谄媚,还是哭哭啼啼不愿嫁他?

  盖头扬起,姜渔目光随他手腕而动。

  之前太紧张没注意,原来他冷白的腕上,还缠绕着整串十八颗的沉香佛珠。

  霎时间,姜渔脑海里浮现“京圈佛子”四个字。

  于是盖头掀开,那明艳的脸上既没有谄媚讨好,也没有哭哭啼啼。

  她只是望向他,然后绽开一个笑,就好像看见他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傅渊莫名地瞧她许久,捏起她的下巴:“你笑什么?”

  笑你是京圈佛子。

  这句话姜渔只敢在心里腹诽,她对上傅渊漆黑凉薄的眼,莫名想要瑟缩,竟比先前面见成武帝还要心悸几分。

  桃花眼常被当做多情的象征,可在这双微挑的桃花眸里,她找不出半点情绪,只有死一般的冷寂。

  她轻声说:“……殿下,别来无恙。”

  傅渊松开手,淡漠道:“我认识你吗?”

  姜渔先是一愣,随即睁大眼。

  没认出她么?不,应该是根本不记得她了吧!

  她很想立刻站起来,告诉他,我们见过两次的,你帮过我两次,其中一次救了我的命。

  可傅渊的眼神让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最终道:“是我失言,殿下。”

  仔细想来,她从未报答过他的恩情,反而挟恩强嫁给他,扰了他的清静。时至今日,往事早已没有重提的必要。

  面对她的回答,傅渊仍无动于衷,他扔掉手里的盖头,说:“晚上我会过来,其余时候随你。”

  只这一句,就转身走了。

  姜渔注视他的背影,失神怔愣。

  直到连翘放心不下进屋找她,担忧地问这问那,姜渔才回过神宽慰道:“王爷有事要办,待夜里自会回来,你先帮我找些吃的吧,饿得慌。”

  这时钱嬷嬷也跟着进来,眉头一皱,不赞同道:“王妃怎的放王爷走了?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

  姜渔淡淡瞥向她:“钱嬷嬷,你去外面守着吧,这用不着你。”

  钱嬷嬷哑口无言。

  ……

  另一边,傅渊正朝别鹤轩走去,行至半路,忽地脚步一顿。

  “白眼狼。”他捻着手里的喜糖道。

  他说不记得,她就真的不提,几颗糖便打发了他。

  蠢皇弟就是这么教她当细作的?

  傅渊粗暴地扯开糖纸,扔了一颗进嘴里。

  若想杀他,在糖里下毒是最好的选择,可惜他吃过太多药,寻常的毒都对他没用了。

  糖在口中慢条斯理咬碎、咽下,待跨进别鹤轩的竹林,手里还剩两颗,初一和十五从门口齐刷刷扭头看他。

  “想吃喜糖?”傅渊摊开掌心。

  初一和十五面露惊喜,心想自家主子终于做了件人事,然而二人刚伸出兴奋的手,傅渊就反悔把糖收回去,自言自语走开:“算了,你们又不爱吃。”

  初一和十五:“……”

  他们说话了吗???

  傅渊的背影飘远,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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