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叶婉云

　　苏氏被女儿的声音惊醒，她转过头，猛地抓住宋知画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嘴唇颤抖着，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声音破碎不堪：“画儿……娘没事……只是，只是看着那位顾探花，娘这心里……像被刀子一下下剜着……”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泪水淌得更急：“画儿，娘对不起你，瞒了你这么多年……娘不叫苏婉云，娘本姓叶，叶婉云。”

　　宋知画心头剧震，面上却不显慌乱，只是更紧地回握住母亲冰冷颤抖的手，沉静地注视着她，给予无声的支撑。

　　“你是宋家后人啊！”叶婉云（苏氏）哽咽着，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泪，“你祖父……是曾经的户部尚书宋文正，为官刚正，却因不肯攀附当时李贵妃的外戚，被他们记恨……他们篡改盐税账目，将那泼天的亏空栽赃到你祖父头上！先帝……先帝听信谗言，定了宋家‘通敌贪腐’的死罪……”

　　她的话语被剧烈的悲痛打断，缓了片刻才继续，声音低哑：“你祖父被投入诏狱，没过多久就……你爹宋锦年，本是前途无量的举子，被革除功名，带着我们全家被流放去那极北苦寒之地……那时，你哥哥宋昀才三岁，我怀着你，已经七个多月了……”

　　最不堪回首的记忆汹涌而来，叶婉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条绝望的流放路：“路上淋了冷雨，昀儿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到了云州地界，他烧了几天，小脸都灰白了……那些天杀的押解，嫌他拖慢行程，竟……竟把他扔在了官道旁破败的山神庙里！你爹疯了一样扑上去理论，被他们打得吐血昏死……后来，快到丰州时，我也病得只剩一口气，他们以为我死了，就把我也扔下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与无尽的悲凉：“幸好……幸好你后来的‘爹’，陈忠，他那时恰巧在山里采药，看见穿着囚衣、奄奄一息的我……他心善，冒死救了我，给我换了普通百姓的衣裳，求了里正和族老，帮我重新上了户籍，从此，我才成了这陈家村的‘苏婉云’……”

　　她抬起泪眼，望着女儿清秀却坚毅的面庞，眼中满是愧疚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画儿，娘和忠哥，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他敬重我，怜惜我们母女孤苦，用他的名义护着我们，让你能名正言顺地出生、长大……你陈奶奶和老陈头，他们都是知道的，他们是天大的好人，恩情咱们一辈子也还不清……你爹……你亲生父亲，在你还没出生时，就说，若是女儿，便叫‘知画’……所以娘拼死，也要让你姓宋，这是你爹留给你的唯一念想了……”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宋知画，她终于明白，为何母亲看顾君安的眼神会那般异样，那是在别人家年轻才俊身上，看到了自己早夭儿子可能长成的模样啊！

　　她将悲痛欲绝的母亲轻轻揽入怀中，感觉到母亲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她的肩头。她的心潮同样汹涌澎湃，原主记忆中那些模糊的片段、母亲偶尔的失神、坚持让她姓宋的执拗……此刻都有了答案。

　　她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娘，别哭了，都过去了……您和忠伯，还有奶奶，对我的养育之恩，比山还重。我是宋知画，过去是，以后也是，永远是您的女儿。”

　　叶婉云伏在女儿肩上，压抑了十几年的痛苦、恐惧和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宣泄出来。

　　自那日吐露身世秘密后，叶婉云（苏氏）虽在女儿面前强打精神，眼底却总萦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哀戚与恍惚。宋知画看在眼里，心下明了，光靠言语安慰难以真正抚平母亲心中十几年的创伤，得给她找些实实在在的寄托。

　　这日，母女俩在灯下整理玩偶订单，厚厚一叠，需求旺盛。宋知画放下手中的单据，看向母亲：“娘，如今玩偶的生意越来越好，单靠咱们自家和村里几位婶子帮忙，怕是忙不过来，也难做得更大。我寻思着，不如咱们正正经经办个手工作坊，请附近村子针线好的妇人和姑娘们来上工，按件计酬，您来掌管，既能将这门手艺传开，让更多人家多个进项，您也能有个正经事由，分散些心神。”

　　叶婉云闻言，捏着针线的手顿了顿，有些犹豫：“办作坊？这……这能行吗？娘只怕管不好……”

　　一旁正扶着炕沿慢慢活动腿脚的陈婆子听了，立刻接过话头，声音虽还有些含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婉云，画儿说得在理！你这手艺，加上画儿的巧思，那就是金疙瘩！女人家怎么了？女人能自己赚钱，腰杆子就硬！你看我，当初要不是靠着画儿教的猪下水摊子，现在指不定怎么着呢！这事，能干！”

　　叶婉云看着婆婆鼓励的眼神，又看向女儿沉稳的目光，心中那点犹豫渐渐被一股暖流冲散。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娘听你们的。”

　　宋知画见母亲应下，脸上露出笑容，第二天便提了两壶镇上打来的好酒，去了里正家。

　　余里正见她来，很是热情。宋知画说明来意：“里正爷爷，我想着在家里办个玩偶手工作坊，请些人手，一来把生意做大些，二来也能让村里村外针线好的姐妹多个收入。想请您帮忙张罗，找些可靠的工匠，在院子旁边空地上起几间敞亮的工坊。”

　　余里正接过酒，脸上笑开了花：“画儿丫头，你这脑子就是活络！这是好事啊！你放心，找人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你们家带着大伙儿赚钱，先是猪下水，现在又是这玩偶，我们余家也跟着沾光。你余奶奶和大宝如今在镇上租了铺面，生意红火，琼哥儿也跟着在镇上，日子是越过越有奔头了！起工坊这事，我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事情就此定下。里正办事利落，很快便请来了工匠，量地、备料，热闹非凡。

　　家中条件宽裕，吃食也好了许多，灰团早已褪去幼时的绒毛，长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膘肥体壮，毛发油亮。它如今不再满足于看家护院，许是记得旧木屋的气息，竟每日摇着尾巴，熟门熟路地往山脚下跑，混在顾君安的勘探队伍里。那些兵士工匠见它机灵又不扰事，有时还会丢些肉干给它，它便俨然成了编外成员，时常跟着队伍进出山林。

　　宋知画看着母亲日渐将精力投入到筹备作坊的事务中，与工匠商议布局，盘算用料，眼神里渐渐重新焕发出专注的神采，心中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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