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禾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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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

  山脚下,小院晨雾微凉。苏明远披着一件青色外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久病的苍白仍未完全褪去,身形也瘦削了许多,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已重新聚拢了神采,他深情看着在院中晾晒草药的郑茗。

  她粗布荆钗,长发随意挽着,专注地将新采的柴胡摊开在竹匾上。阳光勾勒着她清减却坚韧的侧影,褪去了在澶州时的锐利,多了几分尘埃落定后的沉寂。

  “好多了?”郑茗没有回头,声音平平。

  “嗯。”苏明远走到她身边,声音里是大病初愈的虚弱。他看着地上简陋的竹匾和她那双因采药伤痕累累的手,心头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郑茗动作微顿,没有回答。沉默在风中流淌。

  就在苏明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时——

  院外小径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山间的宁静。

  只见陆安脸色凝重,疾驰而至,翻身下马,几步冲到近前,气息微喘:

  “大人!那梭形暗器已经查清了,是东屏阁的暗器裂魂梭。”

  苏明远思忖良久,开口道:

  “此等精工,断非寻常江湖人的粗陋功夫。打造此物者,必是高人,或……背后另有势力。”

  苏明远移至案前,铺纸研墨,挥毫而就,一案逻辑清晰的刺杀卷宗跃然纸上。他将其递给陆安,吩咐道:

  “陆安,将此卷宗连同所有证物,即刻呈送大理寺。”

  “喏!”陆安抱拳,看向苏明远。“另接到京中密信!”陆安急切道。

  苏明远眉峰一敛:“说。”

  陆安深吸一口气,字字清晰:

  “陛下震怒,念其旧功…王忧国,已启程…归老家…桐州躬耕。”

  苏明远尚未言语,却见一旁晾晒药草的郑茗,缓缓直起身。她慢慢拍了拍沾着草屑的手,动作从容。

  晨光熹微,映得她眼底一片苍凉。

  几日后,一行人继续赶路,马车颠簸,窗格滤进路旁的新绿。

  苏明远执一卷书靠在厢壁,目光却落于窗外逐渐化冻的河面。流水卷着零碎残冰,泛着早春浑浊的土黄。

  郑茗端坐另一侧,捧一盏微温的清茶,眼睫低垂,盯着浮沉的碧色茶芽。车里只闻车轴辘辘碾过官道的声响,压过了所有未尽之语。

  路边的杨柳初绽嫩芽,绿意温软,却化不开苏明远眉间的冷凝。视野尽头,一座驿站轮廓渐渐清晰,周遭簇拥着几片刚翻过新土的田地。

  忽然,孩童短促而兴奋的惊呼撞进耳朵:

  “着了!娘!柴火着了!不湿!”

  苏明远下车缓行。只见驿站旁一处矮檐下,几个半大小子围着一个石头垒成的简易小灶,灶膛里红彤彤的火舌正欢快地舔舐着干燥的桑树枝。

  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正把几个蒸得开口的白面馒头塞到孩子手里:“快吃!吃完跟老栓伯下地去。”

  那白面馒头蒸腾出的热气,在尚有凉意的初春风里白得晃眼。苏明远喉咙翻滚。澶州灾民营里那些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与眼前这蓬松喧软的馒头,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翻身下马,牵缰走向驿站外的茶水摊。摊主是个六十来岁的老汉,脸上的褶皱很深,手也粗粝,可精神头不差,正手脚麻利地擦拭着缺了角却抹得发亮的桌子。

  “客官,大碗茶一个铜板,管够!”老汉笑着招呼,爽利嗓音传来。“歇歇脚?看这天早晚还凉飕飕的哩!”

  苏明远点点头,在条凳上坐下。他目光扫过老汉的旧布衫,袖口虽打着补丁,却干净利落。

  “老丈,瞧着地里人不少?”苏明远状若无意地问。

  “多!比往年开春都多!”老汉把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粗茶放到苏明远面前,话匣子也开了,“官家推的那禾苗钱粮法子,嘿!真真是救了穷命了!”

  老汉粗糙的手指朝不远处的田垄一指:

  “瞧见没?往年这时候,村里壮劳力十有六七得出去找短工,给财主老爷们扛包、打石头、甚至卖儿卖女!为啥?地里有苗不假,麦穗灌浆前那几个月最难熬!断顿啊!缸里没粮,心比黄莲还苦!只能去寻那‘阎王债’借粮借钱!滚来滚去,秋天打下粮食十斗倒有七八斗进了债主的仓!人一年白干还得倒欠!”

  他说得激动,唾沫星子溅进碗里:

  “可官家的新法给了条新路。咱们这等人,按户头,三户五户连保着,春荒刚冒头,驿站旁的官仓就放粮,麦子没长成就赊给俺。不多不少,够一家人勒紧裤腰带熬到收麦。利息比‘阎王债’可轻多哩!只要两成利。大伙儿算过,紧巴点,勒勒腰带,咬咬牙,今年秋后兴许能剩点。谁不想挺直腰杆过活?谁愿意为几个铜板把头磕碎?”

  老汉的声音近乎虔诚:

  “咱们小老儿家,这次借了五斗麦种,一家子不用眼巴巴等着饿死啦!娃们能多吃两口饭,有力气下地拔草了!我这儿孙也省了外出打工的口粮,省得受人家白眼。连咱这卖粗茶水的,这几天都觉着铜板进袋的声音响些。买柴买盐手头不那么抠啦!心里那滋味……”

  老汉的眼里忽然泛起一层湿漉漉的水光,他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嘿嘿笑道:“甜!实打实的甜!是活路!活路啊!”

  就在这时,村口方向传来一阵喧闹。几个人挑着担子从田间道过来,为首的健壮老农肩上扛着把簇新锃亮的犁头。犁尖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苏明远目光一凝,那是农人最趁手的新家伙,绝不算便宜。

  “王老栓!”有人高喊,“你婆娘蒸那馒头香飘半拉村。舍得吃了?”

  老农王老栓闻声回头,古铜色的脸上沟壑深深,笑容却明媚的像日光:

  “春耕家伙事都齐备了。还差她那几个馒头?”他声音洪亮,透着股雄赳赳的底气。

  “人勤地不懒!开足马力干!就指望今年把禾苗欠债连本带利给官家还清,还能余点钱给婆娘裁块好布料。”

  他身后跟着的年轻人咧嘴笑着,肩上的担子里,是几捆刚劈的干燥柴木和一个半旧的瓦罐,瓦罐口子里飘出煮白粥的香气。

  苏明远端着粗瓷茶碗,碗壁滚烫,茶水苦涩的回甘却在舌根悄然化开。

  他目光扫过那几个孩子狼吞虎咽啃着的馒头,扫过摊主老汉洗得发白的袖口,扫过老农肩上那锃亮的新犁头,扫过不远处田地里无数弯着腰、动作麻利干劲十足的黝黑脊背……这些躬耕的身影似乎被注入了力量——对生活朴素盼望点燃的生机,沉实而热烈地蒸腾在初春的风里。

  一碗茶水的闲聊,几声乡野粗粝的笑骂,扛在肩头的簇新犁头,田间蒸腾的汗气和远处飘来的米麦香……这些细碎的景像。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撞击着苏明远心口那块原本冻得结实的顽冰。

  苏明远的目光投向驿路尽头。那里扬起一线细微的烟尘,似是几辆朴素的车马正不疾不徐地行驶着,轮廓在春日的薄烟里不甚分明。

  王忧国。

  这个名字从苏明远心底划过,心里泛起荒谬复杂的滋味。像尝到嘴里的茶,苦涩过后,竟尝出了一丝意想不到的甘甜回旋,与澶州血污、坍塌的河堤、扭曲的阴谋缠绞在一起,生出一种怪异的感受。

  他端起茶碗,将里面残留微温的茶底一饮而尽。茶水滚过喉咙,涩意翻腾,搅动着更深处的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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