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高门深井

　　苏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郑茗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闷响。绕过影壁，郑茗一眼便瞧见垂花门下立着一位妇人。

　　月白云纹的锦袄，衬得那人通身端方雅致。乌发松松挽着，只簪一支珍珠白玉簪，再无半点珠翠。闻声抬眸时，眼中含着温婉的笑意，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落到了丈夫身后的郑茗身上。

　　“夫君，这位姑娘是…？”王素柔声如其人。

　　郑茗看见苏明远立在庭院中央，目光扫过自己。那眼神复杂，她读不懂，只觉自己满身的倔强和狼狈都无处遁形。

　　“今日起，她便是府里的人了，也……多个照应。”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吐出两个字，“为妾。”

　　郑茗只觉泰山压顶，耳中嗡鸣。穿越以来种种屈辱惊惶，被买下时那点庆幸，此刻被这两个字碾得粉碎。荒谬感冲上头顶，反而让她异常清醒。

　　她直直对上苏明远的眼，嘴角扯出一抹笑：“苏大人清流之名，是靠青楼点妓查案换来的？”

　　话音一落，一旁侍立的门房惊得身子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苏明远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刮过。

　　“清韵阁点妓？呵，”苏明远的声音字字清晰砸入郑茗耳中。

　　“你怎知我点的不是一条能搅动浑水的‘鱼’？这‘妾’名，是护身符，也是……鱼饵。郑家血案疑点重重，你是唯一的线索。”

　　郑茗看见对面的王素柔脸上的笑意霎时凝固，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错愕。

　　她心口那股邪火再也压不住，迎着苏明远的目光，清晰地抛出条件：

　　“让我当妾？行！先拿郑云龙案卷宗当聘礼！否则我今夜就血溅苏府大门，让全京城看看清流翰林强逼烈女为妾！”

　　郑茗看见苏明远眼底的震惊。也瞥见王素柔猛然收紧的手指。

　　婢女绿云怯生生端着药盅上前，开口道：“夫…夫人，您的药……”

　　王素柔下意识伸手去接，心神不宁间，手背竟撞上滚烫的盅壁。她猛然缩回手，秀气的指尖瞬间通红。

　　郑茗冷眼看着。那指尖的灼痛似乎也让那位夫人彻底冷静下来。王素柔用锦帕掩住伤处，低垂的长睫掩盖了所有情绪。

　　庭院中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郑茗迎着苏明远审视的目光，胸膛的火压得她喘不上气。

　　“大人若真为查案，何不以兄妹名分相护？莫非…这‘妾’字是给幕后黑手看的幌子？”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逝，每一瞬都漫长如年。

　　终于，郑茗看见苏明远眼底的惊诧渐渐沉淀，被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替代。

　　“你以为‘良妾’身份比‘罪臣之女’更易死？”苏明远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深切的疲惫，“此身份，是你在府中的保命符，亦是挡在外界窥探之眼前的遮蔽。我在清韵阁救你已引多方注目。妾室身份虽低微，身处内帷，反能避开无数虎视眈眈的目光。你在府内，名为妾室，实为客卿。你的事，我自会查清！”

　　苏明远转向夫人：“素柔，人交给你安置。”

　　郑茗看见王素柔看向丈夫，唇瓣微动，似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颔首。

　　须臾间，王素柔取下髻间珍珠白玉簪，簪头明珠圆润，光华内蕴。她将簪子轻轻放入郑茗手中，语声温和：“妹妹眼神清亮，然过刚易折。须知真宝光华，皆在含而不露。愿妹妹日后如这珍珠，潮汐有信，亮晦由心，定能……随遇而安。”

　　郑茗看着王素柔拿着簪子的玉手，心头一振。

　　一场死局，已被她挣扎出一线生机。她得到了一个在近处调查的机会。袖中那锋利的瓷片边缘已深深硌进掌心，尖锐的刺痛传来，却让她无比清醒。

　　父亲一身傲骨，却被奸人所害。母亲临死前嘶喊“清白在人心”，仍在午夜梦回时震得她灵魂发颤。

　　忍字头上一把刀！此刻，这把无形的刀正悬在郑茗的头顶。是选择玉石俱焚，血溅当场？还是……

　　掌心温热的血液，仿佛在触摸父亲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温度。为了那卷沾满血污的真相，她必须咽下这口恶气。将这“妾”字的枷锁，化作蛰伏的甲胄。

　　郑茗深吸一口气，接过那珍珠白玉簪。向前一步，屈膝：“郑茗叩谢大夫人、大人恩典！”

　　“小字，‘怀安’。”

　　（此心安处是吾乡？呵…就现在？放屁！）

　　话落，庭院寂静无声。

　　西苑那扇窄小的门在她面前打开，郑茗走了进去，门轴吱呀作响，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也将她投入一方陌生的天地。

　　一日，细雨初歇，空气里飘浮着湿冷的泥土气。郑茗瞥见角落里，一个小丫鬟正费力地搓洗衣物双手冻得通红，沾满了皂角的滑腻。

　　那丫鬟名叫春杏，才十三四岁，被派来伺候新姨娘。

　　她端着刚沏的热茶，小心翼翼挪进厢房，手止不住地抖，杯盖“嘚嘚”敲着杯沿。

　　“姨……娘，请……请用茶。”她声音细若蚊蝇，眼睛只怯懦地看着地板。

　　郑茗回过头。对上那双眼睛，春杏的手抖得更厉害。

　　“哗啦——！”

　　滚烫的茶水，全泼在了郑茗的裙裾上。

　　“啊！”春杏小脸惨白，托盘连同空杯“哐当”砸地。她“扑通”跪倒，头“咚咚”磕在青砖上，语无伦次道：“姨娘饶命，奴婢笨手笨脚，不是故意的！奴婢……”

　　她慌得去擦郑茗湿透的衣料，结果身体失衡，胳膊肘撞上旁边书案那方沉重的松烟墨砚。

　　浓黑粘稠的墨汁喷涌而出，春杏那张惶恐的小脸，结结实实迎上了这泼天的墨浪。

　　郑茗看着眼前瞬间变成“墨人”的小丫头。乌黑的墨汁糊了满脸，顺下巴滴答，在浅粉衣襟上画出“溪流”。一双惊骇的杏眼在墨黑中瞪得老大，长睫毛上还挂着几滴将落未落的墨珠。

　　活脱脱一只懵懂又委屈的小花猫。

　　郑茗强忍笑意，脸憋得通红。“……起来。去打盆水，把自己……收拾干净。”

　　春杏愣住，傻乎乎又眨巴一下眼，睫毛上的墨珠“啪嗒”砸在她鼻尖上。“是……是！”她如梦初醒，连滚带爬起身，顶着那张惊世骇俗的“墨汁脸”，跌跌撞撞冲向水井。

　　傍晚送饭时，郑茗轻轻拦住了春杏。“想识几个字吗？”她声音压得极低。

　　春杏浑身一颤，慌乱四下张望。

　　郑茗握住春杏冻得通红的手指，蘸着露水，在青石板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人”字。

　　“看，春杏，这就是‘人’。一撇一捺，简单，却要撑得起自己的一片天。”郑茗声音很轻，却透着力量。

　　春杏怯生生摇头，小手想缩回，但那眼底骤然点亮的好奇，像夜里的星子，藏不住。

　　天色晦暗，墙角堆积着一点灰烬。郑茗趁无人，拉春杏躲到假山石阴影里。她用树枝拨开灰堆，画了一个清晰的“人”字。

　　春杏眼睛瞪得溜圆，屏住呼吸。她笨拙模仿，泥土上的痕迹歪歪扭扭，却让她脸颊蓦地绯红。

　　“这就是人。”郑茗看向她的眼睛。

　　“人？”一个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

　　郑茗和春杏猛然转身。王素柔不知何时已静立于几步外，一身素净月白锦袄几乎溶在暮色里，头上一支素静白玉簪晕开光晕。她脸上没有平常的温婉笑意。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人”字，不像看字，倒像看一具冰冷的尸体。

　　王素柔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洞悉世事的残忍：“怀安姑娘，好善心。可你教会她认得这‘人’字，她便会知道自己活得不像个人。这清醒的痛楚，比你给她一顿鞭子，更折磨人。你给的这点光，照不亮她的命，只会烧毁她。”

　　王素柔收回目光，仿佛刚才那诛心之问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莲步轻移，没入暮色。

　　春杏这才敢哭出声。郑茗僵立原地，灰烬里的那个“人”字，在夜色中渐渐模糊。

　　王素柔轻飘飘一句话，撕裂了表面虚弱的希望，让郑茗窥见了这时代牢笼之下，更深重的枷锁。

　　郑茗舔了舔干裂的唇，眼底寒光闪烁。

　　管他是龙潭虎穴，她得活下去，撕开那血淋淋的真相！

　　这把刀，得磨得更利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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