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火焚西滩

　　一声凄厉的马嘶，划破死寂的夜幕。

　　郑茗弹射而起，后背撞在泥墙上。耳边传来受惊战马的嘶鸣和刀兵铁器的碰撞回音。

　　来不及思考，呛辣的焦油气随着夜风猛灌进来。东南方的地平线上，一抹浓重的橘红撕裂墨色。

　　“走水了！”远处传来老孙头撕心裂肺的喊叫。

　　“弟兄们！点火！！烧它个干干净净！”赵黑虎嘶吼着：“烧了这苗床，盐价翻三倍！”

　　郑茗连鞋袜都顾不上穿，赤着脚疯了一般往外扑。

　　那个她倾注了所有心血，白日里还泛起点点新绿的西滩——此刻已化作火海。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照亮了火场边缘策马狂奔的凶影。

　　为首之人极其壮硕，裹在一张巨大的黑色豹皮袄里，只露出一张凶脸。一根油光水滑的辫子在背后甩动。他手中长杆上挑着火把，正砸向一片由竹管和陶片拼接的浅水沟渠。

　　“赵黑虎！安敢如此？”

　　苏明远带着十几个气喘吁吁的衙役，已然冲到火场边缘。他的官袍衣摆被溅起的火星燎了几个洞，脸上蹭满了烟灰。一双烧红的眼睛，盯着火海中的盐枭赵黑虎。

　　“大人！水渠被掘了！”一个衙役指着他们费尽心力开掘的引水主渠高喊。

　　此刻河床被挖开了数道巨大的豁口。用作分流的竹管被马蹄踏碎。赖以引淡压盐的核心沟网，被残忍地撕裂。

　　“救火！阻断火线！保苗！”苏明远嘶声喊道，一边指挥衙役们用木桶、盆罐从尚未被完全破坏的支渠里取水泼救，一边组织人手用沙土掩埋火苗。然而风助火势，泼上去的水瞬间化作白汽，沙土也难挡烈焰蔓延，众人被灼热的气浪逼得连连后退。

　　刚刚扎下深根的碱蓬幼苗被几匹驮着油囊的快马踏过，马上的汉子将火油泼下，轰然腾起的烈焰吞噬了那脆弱的绿意。

　　这残酷的景象，猛地刺痛了郑茗的眼，也刺穿了她记忆的壁垒——

　　午后阳光透过实验室的玻璃窗，暖洋洋地洒在操作台上。一个梳着马尾辫脸上点点雀斑的女生，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压好的植物标本递到她面前。标本夹里，几片形态各异的叶子被精心排列，叶脉清晰，旁边用娟秀的小字标注着采集日期。

　　“郑老师，送给您！”女生眼睛亮晶晶的，羞涩和期待呼之欲出，“这是我这学期收集的，觉得特别好看……”

　　她记得自己当时笑着接过，指尖拂过那叶片，心头涌起一股暖流。那是知识的传递，是学生对自然之美的珍视，更是她作为教师，在无数枯燥教案和考试压力下，所能触摸到的最纯粹的微光。

　　此刻，眼前跳跃的火焰，正贪婪地吞噬着另一批“标本”——是她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碱蓬幼苗。

　　郑茗所有改良土壤的观测记录，她画的每一份图纸，全都放在荒地边上那间临时搭的草庐里。那屋子离起火点不远。

　　不行！那些纸绝不能烧！

　　猛然间，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击中了郑茗——平章！白天那孩子闹着要看碱蓬草苗，在荒地边上玩累了，会不会……会不会就蜷在草庐哪个角落睡着了？！

　　所有的危险警告，在这个可怕的念头面前，统统化作了虚无。郑茗如同离弦之箭冲向火海。

　　守卫的惊叫声被她狂奔带起的风声撕碎。

　　“郑姨娘！”

　　“回来！危险！”

　　衙役的惊呼和苏明远惊骇的咆哮从身后传来。浓烟迎面扑来。

　　郑茗的脚踩上滚烫的灰烬，刺痛让她脚步一个踉跄。碎陶片划破脚底，血混着黑灰粘在泥里。

　　她只是闷哼一声，像感觉不到疼痛，一头扎进了浓重的黑烟。只能凭着记忆，在滚滚烟龙中辨识方向。耳边是木材噼啪爆裂的轰鸣。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带刺的炭火。

　　草庐，那间草庐就在前方！半边已被火焰舔舐，火星像金红色的毒虫漫天飞舞。

　　“姨……娘……”细若游丝的童音从茅屋角落的阴影里传来。

　　苏平章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屋角一个尚未被火波及的木柜下方，吓得瑟瑟发抖。

　　“平章！”郑茗的声音被浓烟呛得完全变了调。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滚烫的热流燎着了她的鬓发，她一把将那个小小身体从柜底拖出。孩子已被浓烟熏得快背过气去。

　　来不及安抚，郑茗一把将咳得撕心裂肺的苏平章按进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肩背为他抵挡灼热的气流，踉跄拖着他冲出茅屋角落。

　　刚冲出几步，一声巨响。

　　草庐的主梁在烈火中呻吟着坍塌。断木狠狠砸落在郑茗的肩膀，火星四溅。

　　郑茗忍着剧痛，将咳得脸色发青的苏平章一把塞给追过来的衙役怀里：“快带他走！！”

　　“姨娘！你要……”

　　郑茗根本没有听完。转身又一头扑向了那迅速坍塌成巨大火堆的茅屋西侧，她的手记资料都在那里。

　　“郑茗！你疯了——”苏明远的咆哮从身后炸响。郑茗看到他要冲过来，却被两道窜起的火蛇封死了路线。

　　郑茗矮着身子，贴着灼热的地面匍匐前进。滚烫的气浪舔舐着她的后背。浓烟钻进鼻腔。她眼中只有那个已被火焰包裹大半的简陋书案。那几摞厚厚的手稿，正躺在一方油布里，书页边缘已被烤得焦黄卷曲。

　　火苗烧着了她的袖口，灼痛感尖锐传来。

　　郑茗扑了过去，双手不顾一切地抓住那摞厚厚的手稿。入手一片滚烫。

　　被灼烫的痛楚让她一个激灵。她死死抱住，护在胸前。

　　一片燃火的屋顶草料塌落下来，砸向郑茗后背。

　　“小心！”郑茗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从侧面将她撞开。

　　天旋地转。

　　她抱着怀中的手稿，重重摔在地上。

　　苏明远用自己的身体做盾，硬生生扛下了那砸落的燃烧物，火舌卷上他的官袍后背，发出布料焦化的嗤响。

　　苏明远闷哼一声，不顾一切地抱着郑茗向外翻滚。衙役的水终于泼来，将他们身上的火焰浇灭。

　　冰冷的水激得郑茗一哆嗦。

　　她的怀抱中，紧紧搂住的是那卷在烈火中抢救回来的改良手稿。

　　烟尘弥漫，一片狼藉。新生的点点嫩绿被焚毁殆尽，只剩下烧焦的草杆和满地黑灰。

　　郑茗喘息着，从苏明远的怀里挣脱出来。她低头看着怀中残破的书稿。然后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坍塌的茅屋，越过被践踏破坏的沟渠，投向那一片烧尽她所有希望的滔天烈焰。

　　郑茗抬起沾满灰烬仍在颤抖的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露出清亮的眼睛：

　　“他们毁得了一次……”郑茗的嘴角勾起一个倔强的弧度。

　　“我便造十次！这西滩——我郑茗定让它活！要它比天边烧红的云霞……更盛烈！”

　　她的话语落入焦土，如同种子落入被火烧过的肥沃土壤，静待一场春雨。
　　http://www.yqzw5.cc/yq51042/37.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yqzw5.cc。言情中文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yqzw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