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未遂的诗稿

　　西苑的书房里，窗格筛入几缕斜阳，静静落在郑茗刚展开的盐碱地图稿上。

　　夕阳微暖，她却蓦地想起几个时辰前，西滩荒地边的风，是如何割过肌肤。

　　她正蹲在新挖的浅沟旁，裤腿挽至膝上，露出一段冻得泛红的小腿。她赤足踩进泥水，寒意刺得脚趾蜷缩。她俯身，指尖探入沟底，捻起一撮湿泥细察。

　　不远处，苏明远正领衙役巡视水渠进度。他正盯着郑茗那双陷在泥污中冻得通红的赤足。腿上几道浅痕渗着血丝，在惨淡天光下格外刺目。

　　他赶紧移开视线，对身旁衙役斥道：“看什么！还不去盯着上游闸口！”

　　人斥退了，苏明远的目光再次飘向那片泥泞。郑茗刚好对上他的目光，他猛地脸颊绯红，转身走开。

　　此刻，书房内。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苏明远的声音在她身后一步响起。他靠得有些近，松墨混着淡淡熏香的气息拂过她后颈。

　　郑茗脊背微僵。白日里他那道灼热的目光，此刻又烙在她后颈。

　　“荒地的事，是分内……”她话音未落，手背忽然一暖。

　　苏明远的手覆了上来，将她微凉的手指轻轻压住。

　　“分内？”他低声重复，俯身靠近，“在那种地方赤脚踩泥……淋得一身湿冷归来……也是分内？”

　　他声音喑哑下去：

　　“那日的雷声……我至今想起，仍然后怕。”他语气中的压抑更重，仿佛终于寻到出口，“你若出了什么事，我……”

　　他忽然在在她发间一嗅，靠近她耳边：

　　“这碱蓬草沾了身，便难以拂去……”他低声喃喃，像是说草，又不像。

　　他扯开衣襟，露出肩头一道新伤，“白日护渠时遇了歹人。”

　　他不在意地看了眼伤口，又深深望向她：“这疤……不及你当年为我挡剑之万一。”

　　血腥味淡淡散开，郑茗看到他眼底翻涌着痛楚。

　　“我护不住素柔，守不住镜湖……如今难道还要看你为我受苦？”

　　他的指尖轻抚过她晒伤的颧骨，声音压低：“怀安……”

　　郑茗被他轻轻揽进怀中。他掌心熨帖着她腰际，热度寸寸渗入。

　　她反手摸到冰凉的砚台，脑中闪过“砸晕他”的念头，却因瞥见他衣襟内素柔绣的“安”字而迟疑。

　　慌乱间，他腰间那枚青螭衔月佩泛起一层幽微绿光。

　　因为紧贴着，两人都没有察觉。

　　郑茗直直看向苏明远：

　　“大人若只因怜悯而来，又何须借治水之名？放开！”

　　苏明远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震得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也震得她浑身发麻。

　　苏明远没松手，覆在她手上的指腹轻抚道：

　　“放开？怀安……初见那日在酒楼……”

　　他的声音沉下去，热度更盛，“你写下‘生不逢时奈何怨’时…那字迹里的锋芒，眼神里的不甘……”

　　另一只环在她腰上的手收紧，将她揽得更加靠近自己。她感觉到背后的力量和蓄势待发的压迫。

　　“……那时我就想，”他的唇几乎要蹭到她的耳廓：

　　“把你摁在这世间任何一张书案上，磨掉你纸上的棱角，舔舐你笔底的墨痕…让你所有的‘不甘’，都变成为我盛开的——呻吟！”

　　郑茗耳中嗡嗡作响，战栗从脊椎尾端窜起，直冲头顶。她想斥责他的无耻，喉咙却像被堵住般发不出声。什么盐碱地图稿，此刻皆模糊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她感到一种危险的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塌陷。她不由仰起脸，脖颈拉出脆弱的弧度，寻求一丝空气。

　　苏明远凝视着她，眼神深沉，环在她腰间的手意图更进一步探索……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姨娘！嬷嬷让我送酸枣糕来！”稚嫩清脆的呼唤响起。

　　苏平章端着一个小碟，探进脑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书桌边姿势诡异的两人。

　　灼人的气氛骤然冷却。

　　郑茗一把推开苏明远的手，挣开他的怀抱，慌乱间后脑勺“咚”地撞在墙上也顾不得，只急急扯紧微乱的衣领，气息不稳：

　　“章、章儿来了？快进来！”

　　小家伙完全没察觉异样，噔噔跑进来放下碟子，仰头看看满脸通红的郑姨娘，又看看额角青筋微跳的父亲。

　　他歪着头，奶声奶气发出灵魂之问：

　　“父亲，你刚才压着郑姨娘……是在打架吗？”

　　书房里那点残余的暧昧彻底消散。苏明远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努力压下心口的情绪。

　　他扫过儿子天真小脸，又看向躲得老远眼神闪烁的郑茗，扯了扯嘴角，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没有打架。为父……是在教郑姨娘念《诗经》：‘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

　　他说着自己也难信的话，目光却紧紧锁着郑茗，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这句‘归沐’之意颇深……改日，再好好与姨娘深入探究。”

　　苏明远拿起茶杯，指尖蘸了茶水。在桌案上画着渠线，水痕蜿蜒……

　　郑茗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恨不得把自己藏进花瓶后面去。

　　她踉跄逃回房中，背靠门板，才敢大口喘息。心仍在狂跳，震得耳膜轰鸣。

　　那温度仿佛还烙在心头，她看到苏明远眼神中的深情与痛楚如潮水汹涌，快把她淹没。

　　她原本以为这废稿世界只是规则诡异，从未想过原本应该光风霁月的苏明远也会被这崩坏侵蚀，变得如此陌生。

　　他今日的举动，那份让她心惊又心乱的纠缠……究竟是废稿世界崩坏投下的倒影，还是他深埋情感失控的决堤？

　　若自己的出现真扰乱了秩序，那这人心，岂非成了最无常的深渊？

　　她用力搓着手背，仿佛这样就能搓掉他的气息，搓掉那份令人恐惧的因果牵连。

　　“无耻……”她低声咒骂，却不知究竟在骂谁。

　　那份曾于这冰冷世间给予她慰藉的知己之情，此刻蒙上了复杂阴影。

　　她想起他提及亡妻素柔时眼底的痛色。那般深情，为何又会对她……

　　“素柔……”郑茗喃喃念着，心底的同情与愧疚要将她淹没。

　　她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入膝盖。地砖的寒意渗入衣衫，却无法冷却脸上的滚烫。

　　他抚过的腰际仿佛仍有余温，那温度是蜜糖，亦是砒霜。

　　许久，她抬起头，望向桌上孤灯。昏黄光晕下，她看见自己方才挣扎时被他勾开的衣领。

　　她用力将衣襟拢紧，仿佛如此，便能将那被掀开的波澜，重新严密地封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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