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断肠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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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州的华灯、镜湖的图景,在素柔的死讯前,顷刻褪尽颜色,凝成窒息的白。苏明远如同被抽空的朽木,一言不发地打点行囊,唯余一念:回渝川,归家!

  南归的路,是一条铺满碎琉璃屑的寒途。车轮每一次碾过地面的声响,都如刀一般在苏明远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头再剐一道——

  渝川,苏氏老宅。

  素白帷幔覆满门庭。一口厚重的楠木棺椁,停在正厅中央,成为这深宅大院里最终的归处。

  林老夫人一身缟素,仿佛一夜陡衰十载。鬓角霜雪陡增,挺了半生的脊梁在悲怆下弯折佝偻。灵柩前,她枯槁的手颤抖着抚过棺盖,目光缓缓移向跪伏灵前形销骨立的儿子。

  “明远……”她字字耗尽气力,声音嘶哑:“柔儿走了……娘的心头肉剜去了啊……”泪无声滚落。

  林老夫人深吸气,强抑喉头哽咽,眼神里是看透世情的枯槁:“你……你做的那些事,是利国利民的大业……娘知道,你胸怀朗朗,想为黎民做下实事,像……像你幼时读那《范滂传》一般……”

  苏明远缓缓抬头,林老夫人的话穿过层层迷雾,将他拽回多年沉寂的书房午后——

  垂髫小儿的苏明远,捧着书卷,童声朗朗:“‘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娘!儿要做这般人,要叫那浑浊变清,让天下不平尽平!”小小的胸脯挺直,眼神澄澈含光。

  林老夫人忆及此,心尖酸楚更甚,“你那时说,‘死亦何惧!儿惧者,愧对苍天厚土!’……我的儿啊!”

  她终是失控,泣血哀鸣,“你心头揣着这样重的志气,娘为你骄傲!可……可你如今这般醒目张扬,去碰那些积年老疮……娘……娘这颗心,悬在刀尖上啊!明远,高处不胜寒啊!”

  苏明远浑身剧震,看着母亲被忧怖刻蚀的脸庞,欲言安慰,终化为一片更沉的悲怆。澄清天下的抱负犹在胸口。

  如今,却痛失伴行的星光。前路是更险恶的荆棘,身后是母亲泣血的牵念。巨大的压力与悲痛如冰河倒灌,他于绝望的深渊前止步不前。

  苏明远将自己彻底封入书房。窗外风雪交加,狂啸抽打窗棂,室内却死寂如墓。案头堆积着所有与素柔相关的旧物:

  笔墨纸砚,数卷她抄录的佛经,一本记下镜湖治理断想的素绢册……及一沓病中勉力书下的残页诗稿。

  他手抖着,掀开最顶上一张纸。清秀的字迹刺入眼帘:

  《鹧鸪天·病中感怀》

  上阕:病骨支离怯晚凉,西风半卷入空堂。窗边旧日分茶处,犹有残香萦画梁。

  下阕:……

  空无一字。断在最是苍凉之处。

  苏明远的心如被狠攥,疼得他蜷缩起来。这便是她的终局?“犹有残香萦画梁”?那“残香”是生者的追思,亦是死者的魂牵。她最终未能落笔的,又是何等的孤绝?

  他拿起笔,想替她续完。写尽空堂残香、写那无尽荒凉、写这未了的长恨……他想抓住她最后飘散的思绪,刻下一个句点。

  可笔尖悬于宣纸之上,狂颤不已。每次凝神,眼前便闪过她苍白如纸的面容,耳畔仿佛响起她病榻上的微息,终归于长寂……悲恸如万钧磐石砸落,碾碎了所有思绪。

  提笔……蘸墨,手抖墨点污纸,再提……终颓然弃笔。他将那页残稿压覆额前,滚烫的泪失控地洇湿纸背……

  书房门轻轻隙开一线。郑茗手捧热茶与几碟点心,悄然步入。

  她的目光落在苏明远手下那半幅被泪浸湿的词稿。

  “窗边旧日分茶处,犹有残香萦画梁……”上阕那熟悉娟秀的笔迹,那份孤寒的挂念,直撞她心扉。霎时间,她洞悉一切。

  那下阕,是苏明远无力跨越的死别天堑,是他不敢触碰的无底荒寒。

  郑茗轻置托盘于案角,不发一言。

  她的目光全然凝注诗稿,似在虚空进行一场超越生死的对话。

  笔尖饱蘸浓墨,落下了下阕:

  春泥护花应未迟,暗香一缕寄行装。

  莫言前路多霜雪,一寸光阴一寸光。

  枝头青杏小,陌上柳丝长,

  待看来年生碧处,犹照庭前月,来生烛影窗。

  苏明远看着陡然填满的下半阙词句:

  “春泥护花应未迟”病骨如何?生机未绝,是她自喻?还是素柔的遗愿?

  “暗香一缕寄行装”那画梁残香不止追忆,更是伴他前行的魂灵护佑。

  “莫言前路多霜雪,一寸光阴一寸光。”何等的坚韧期许。

  素柔化为明月,守护今生庭院;更待来世,共剪烛影于窗下重逢。

  此般温柔坚韧且充满希冀的诀别。将凄凉空堂、病骨残香之景,升华为生命不息、情意永恒的回响。

  这正是素柔,是她于生命尽头最欲吐露的心声。是她魂灵深处那缕永不熄灭的柔光……

  “怀安……”苏明远的声线破碎不堪:“……谢你……谢你……让她……让她走得这般……完满……这般……”哽咽难续。

  郑茗温热的泪水早已爬满脸颊。

  苏明远失控地抓住她的手腕,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力道大得捏疼了她。他滚烫的眼泪滴落在她手背上。

  风雪叩窗,灵烛垂泪。书案上,那张完整的《鹧鸪天》在幽暗烛火下,墨痕尚湿,上下两阕迥然的笔迹在无尽的悲怆深处,奇异地交错,终化为一曲挽歌,刺破那道死亡的微光。

  就在这渝川老宅被哀伤笼罩的同时,千里之外的殿梁城中,另一场风暴正在暗室里悄然酝酿。

  张申府密室内烛火昏黄,映着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六皇子被圈禁重华宫的消息如同冰水浇头,让张申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没了这把“皇家利刃”,张申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只能蜷缩在暗影里舔舐伤口。

  “老爷……”管家刘玉的声音颤抖,“西南…滇南道急报!澜沧江上游堤坝溃决,永昌、顺宁、景东三府已成汪洋!灾民……恐有数万之众,流离失所!”

  张申的眼皮一跳,西南!那片被他爪牙“经营”多年、早已千疮百孔的土地。

  “慌什么!”张申低喝一声,声音狠戾,“决堤?天灾罢了,与我何干?”

  他站起来,在狭小的密室内踱步。那几处堤坝年久失修,库银早被层层盘剥进了私囊。这滔天洪水,冲垮的不仅是堤坝,更是他精心掩盖的罪证链。

  “听着!”张申猝然转身,眼中寒光乍现,“立刻传令给西南道上我们的人!”

  第一,‘赈灾’动作要快,声势要大。开官仓,设粥棚,务必让朝廷、让天下人看到我们‘体恤民艰’。”

  第二,‘清理’更紧要。所有经手过堤坝修缮、库银调拨的……尤其是知道内情的底层胥吏、工头……名单上的人,一个不留!做成……失足落水,务必干净!”

  第三,‘账册’所有相关账目、文书,立刻焚毁。谁敢私藏,灭他满门!”

  张申喘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

  “陛下……已经疑我了。这洪水……就是催命符。若再让苏明远、三皇子那些人,借着灾情顺藤摸瓜……告诉下面的人,手脚放利索点。这趟差事办砸了,就不是丢官罢职……是掉脑袋,全家掉脑袋!”

  张申目露凶光。“还有,郑云龙那个女儿。传令东屏阁,渝川山高路远,下手时候利落点。”

  管家面如土色,连连点头:“是,是!老爷,奴才这就去办!定……定让那些‘水鬼’……把该喂鱼的……都喂了!”

  密室重归死寂,唯余烛火噼啪作响,映着张申眼中那疯狂燃烧的毁灭之火。

  他正站在自己亲手挖掘的坟墓边缘,拼命想将最后一点泥土……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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