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质问的回响＊＊

　　布加迪如同一个沉默的黑色幽灵，滑入别墅车库。引擎熄火，世界重归死寂，只剩下山顶那场失控的问答和未尽的言语，在狭小的车厢内，在两人之间，无声地震荡、回响。

　　祁夜没有立刻下车，他坐在驾驶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还在咀嚼着自己那句未能说完的“因为……”。他的侧脸在车库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却也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被强行压抑的波澜。

　　周芷宁也没有动。她靠在椅背上，胃里那杯温粥带来的暖意早已被心底巨大的迷茫和那未得答案的焦灼所取代。她偷偷看着他，试图从他紧绷的线条和沉默的姿态中，解读出那未竟之言背后的秘密。是恨？是执念？还是……某种她不敢去深想的、更扭曲的情感？

　　“下车。”

　　最终，是祁夜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仿佛山顶那个流露出脆弱和挣扎的男人只是她的一场幻觉。他推开车门，率先走了下去，没有等她，径直走向通往别墅内部的侧门。

　　周芷宁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汽油和灰尘味道的车库空气，跟着下了车。双腿因为久坐和之前的紧张，还有些发软。她看着祁夜挺拔而冷漠的背影，那股想要一个答案的执念，非但没有因为他的回避而消散，反而像野草般在心底疯长。

　　回到别墅内部，温暖而干燥的空气包裹上来，却驱不散周芷宁心头的寒意。佣人早已休息，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偌大的空间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祁夜没有上楼，而是走向了一楼的书房。他似乎还有工作要处理，或者说，他需要用一个熟悉的、充满掌控感的环境，来驱散方才在山顶失控的情绪。

　　周芷宁站在楼梯口，看着书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那一声轻响，像是一个明确的界限，将方才车上那短暂的、诡异的“交流”彻底隔绝。

　　她应该上楼，回到那个虽然奢华却如同囚笼的卧室。顺从，似乎是她目前唯一“安全”的选择。

　　可是，脚步骤然停住。山顶那未尽的答案，像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她的脚步，将她往另一个方向拉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走廊另一头，那间她从未被允许进入的、祁夜的卧室。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迅速缠绕了她的理智。他的书房她进不去，有密码锁，也有王岩不定时的巡视。但他的卧室呢？那里是否藏着他不想让她看到的、关于他真实意图的蛛丝马迹？是否会有线索，能解释他那句未尽的“因为……”？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带着致命的诱惑力。她知道这是冒险，是再次挑战他的底线。如果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但被未知答案煎熬的痛苦，以及对自身处境彻底失控的恐惧，压倒了对惩罚的畏惧。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书房里隐约传来祁夜讲电话的声音，似乎是在处理紧急的公事，语调快速而冷静。王岩大概在别墅外围巡逻。

　　就是现在。

　　周芷宁像一只轻盈的猫，踮起脚尖，快速而无声地穿过走廊，来到了祁夜的卧室门口。门把手是冰凉的黄铜材质。她试探性地轻轻一拧——没有锁！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再次确认了一下走廊两端和书房方向没有动静，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闪身而入，并迅速将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苍白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冷冽的、干净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属于祁夜身上的雪松与烟草的味道，与他书房里那种咄咄逼人的控制感不同，这里的气息更私密，也更……令人不安。

　　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房间的布局简洁到近乎冷硬，黑白灰的主色调，巨大的床，线条利落的衣柜，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个人物品，如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严谨、克制，不容窥探。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最终落在了靠窗的那张巨大的实木书桌上。桌面收拾得一丝不苟，只有一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一个笔筒，以及……一叠放在角落的、看起来像是文件的东西。

　　就是那里！

　　周芷宁的心跳得更快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桌前，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那叠文件。最上面是一份装订好的协议，封面上没有任何标题。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颤抖着伸出手，翻开了封面。

　　映入眼帘的，是加粗的标题——《债务抵偿及人身监护权转让协议》。

　　她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目光急速下移，掠过那些冰冷而专业的法律条款，落在了关键的位置。债务方：周氏集团（法定代表人：周父）。债权及监护权接收方：祁夜。

　　而在协议末尾，签署栏那里，清晰地印着两个她熟悉无比的签名——一个是祁夜那凌厉霸道、力透纸背的字迹。而另一个……赫然是她父亲的名字！旁边甚至还按着鲜红的手印！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明，为了抵偿无法清偿的巨额债务，周父自愿将她——周芷宁的“人身监护权”，在一定期限内，“转让”给祁夜。条款细则里，甚至包括了她必须配合祁夜的“治疗”和“监管”，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指定居所等等，几乎就是她目前处境的法律背书！

　　原来……原来所谓的“救”，所谓的“保护”，背后是这样一纸赤裸裸的、将她物化、将她作为交易筹码的协议！她的父亲，那个曾经在她记忆里虽然严肃却也曾给予过温暖的父亲，竟然真的在白纸上用黑字，将她“卖”给了另一个男人！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将她淹没。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原来那些模糊的猜测，那些不愿相信的怀疑，竟然都是真的！她不是被拯救，而是被交易！不是被保护，而是被囚禁！而祁夜，这个口口声声说着“为你好”的男人，就是这场冰冷交易的最终受益者和执行者！

　　愤怒，屈辱，背叛感……种种情绪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她猛地抓起那份协议，转身就冲出了祁夜的卧室，甚至忘记了要隐藏行迹。

　　她像一阵风般冲到书房门口，不再有任何顾忌，用力拍打着厚重的实木门板，发出“砰砰”的巨响！

　　“祁夜！你给我出来！！”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尖锐变形。

　　书房内的电话声戛然而止。几秒钟后，房门被猛地拉开。祁夜站在门口，眉头紧锁，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疑惑。当他看到周芷宁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份协议，以及她脸上那混合着绝望、愤怒和泪水的表情时，他的眼神骤然一变。

　　“这是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周芷宁将协议狠狠摔向他，纸张散落开来，飘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债务抵偿？人身监护权转让？！祁夜！你把我当什么？！一件可以明码标价、用来抵债的商品吗？！！”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这就是你所谓的‘救’我？这就是你把我关在这里的理由？！因为你‘买’下了我？！是不是？！”

　　祁夜看着散落一地的协议，又看向情绪彻底崩溃的周芷宁，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任由她的质问和泪水如同冰雹般砸向他。

　　这种沉默，在周芷宁看来，无异于默认。

　　“你说话啊！你不是很能说吗？！你用我爸欠你的钱，买断了我的人身自由？！是不是？！”她上前一步，几乎要扑到他身上，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都倾泻出来。

　　祁夜终于动了。他俯身，捡起地上那份散开的协议，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拿着那份协议，在她面前轻轻晃了晃，声音低沉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敲碎了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幻想：

　　“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

　　这五个字，如同五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周芷宁心脏最深处，将她最后一点支撑着的力气也彻底抽空。她瘫软在地，望着眼前这个冷漠地承认了交易事实的男人，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旋转、崩塌。

　　所以，那些偶尔流露的、让她困惑的温柔，那些未尽的言语，都只是……错觉？是胜利者对所属物品偶尔兴起的、无关痛痒的抚慰？

　　巨大的绝望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深海，瞬间将她吞噬。

　　而祁夜，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倒在地、如同失去灵魂的她，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协议，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脸上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这纸协议，是否就是全部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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