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窑火－远遁春城

　　我叫林清，二十七岁。名片上印着的，是林氏陶瓷驻云南办事处销售经理。很普通的一个职位，普通到几乎没人会多看一眼。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片看似不起眼的身份标签之下，覆盖着怎样一段刻意沉潜的时光。

　　佛山林氏陶瓷，业界内颇有分量的名字。它的董事长，是我老爸，林建国。那个总是不苟言笑，坚信“玉不琢不成器”的男人。而我老妈李娜，则试图用她的温柔来平衡老爸的严厉，虽然收效甚微。

　　从英国学完企业管理回来，我本以为会直接进入管理层，至少也是个总裁助理。但老爸的安排简单、粗暴，却让人无法反驳：“想管公司？先要懂得公司是靠什么活着的。隐姓埋名，去生产车间，从头开始。别让人知道你是谁。”

　　于是，“海归精英林清”消失了。我成了车间新来的学徒工小林，拿着微薄的薪水，住在员工宿舍，混在一群靠着汗水和力气养家糊口的老师傅和年轻小伙中间。

　　这一年，是窑火的淬炼。

　　陶瓷的生产，核心在窑炉。那条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滚烫巨龙，日夜不停地吞吐着泥坯，将它们从脆弱易碎的土胚，锻造成坚硬如玉的瓷砖。车间里永远弥漫着粉尘和高温，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我的工作，从最初的搬运泥料、清理模具，到后来学习看窑温、判断釉色变化。

　　汗水浸透工服，皮肤被烤得发烫，手上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结成厚茧。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精神上的孤寂和落差感才是真正的考验。身边的工友，他们谈论的是孩子的学费、老家的房子、这个月的奖金。他们口中的“林家”、“董事长”，是遥远而模糊的概念，带着敬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而我，是和他们一样，需要为生计奔波的小林。

　　偶尔，老爸会穿着笔挺的西装，在一众高管的簇拥下巡视车间。我们会停下手中的活，站到一边。他的目光会扫过来，有时会在我身上停留半秒，没有任何情绪，就像看一件普通的设备。那一刻，心里会涌起复杂的情绪，有不服，有委屈，也有那么一点点，想要证明什么的倔强。

　　在这段被窑火包裹的岁月里，唯一能与这粗糙现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苏琳。

　　苏琳，苏氏家具的大小姐。我们相识于留学时代，她的精致、优雅，以及对生活品质近乎偏执的追求，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当时同样略显青涩的留学生涯。她爱艺术，懂生活，喝咖啡要精确到水温，穿衣搭配从不重样。我们相爱多年，她是那段镀金岁月里最鲜亮的印记。

　　但我们的关系，始终隔着一层透明的壁垒。她坚持“不结婚，不破身”，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自我守护。她说婚姻是枷锁，是消耗，而她要把最完美的自己，留给最完美的生活和未来。我尊重她，尽管有时会觉得这坚持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脆弱。我们的恋爱，更像是一场持续多年的、极其精致的柏拉图式交往。

　　入职林氏车间第九个月，我正被一个窑温控制的技术问题弄得焦头烂额，满身粉尘，接到她的视频电话。屏幕那头的她，依旧光彩照人，背景是她精心布置的、充满设计感的别墅。她看着我疲惫的脸，听着车间嘈杂的背景音，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阿清，我们分手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波澜。

　　我愣住了，车间的高温似乎瞬间抽离，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为什么？”

　　“我们走在不同的路上了。”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的选择，我理解，但不认同。这种……淬炼，在我看来是浪费生命。我想要的生活，是现在，是触手可及的精致和美好，而不是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和一个满身是灰的男朋友。”

　　她没有提她的那个原则，但我知道，那同样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道鸿沟。我选择的这条“接地气”的路，离她所追求的“云端”生活，越来越远。

　　争论是苍白的。我的解释，关于继承家业、关于基层锻炼，在她听来，或许只是固执己见的借口。电话最终在沉默中挂断。一段持续多年的感情，就在这车间轰鸣的背景音里，仓促地画上了句号。

　　那之后三个月，我像一头被困的兽，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工作，试图用身体的极度疲劳来麻痹神经。窑火似乎比以前更灼人了，手上的茧也更厚了。工友们偶尔会开玩笑：“小林，失恋了？这么拼。”我只是笑笑，不做解释。

　　分手后，苏琳似乎也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我们没有再见过面，哪怕佛山商圈并不大。她的朋友圈依旧更新着各种画展、音乐会、精致下午茶的照片，生活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只是，我知道，那里面再也不会有我的痕迹。听说，她之后也没有正式与其他人交往。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在车间里被窑火彻底定型的时候，一纸调令下来了。我被派往昆明，负责林氏陶瓷在云南地区的销售。职位是销售经理，算是离开了生产一线。

　　老爸的决定，依旧没有提前沟通。或许，在他看来，一年的车间历练已经足够，该去见识市场的风雨了。又或许，他只是想把我支得更远一点。

　　昆明，春城。与佛山湿热沉闷的工业气息截然不同。这里天高云淡，阳光明媚，空气里带着花草的清香。初来乍到，我几乎有种重获新生的错觉。

　　办事处不大，连我在内也就两个人。经销商只知道我是总部派来的新经理，对我之前的“车间履历”和隐藏身份一无所知。这很好，我需要一个新的起点。

　　销售工作，是另一种淬炼。不再是面对固定的机器和流程，而是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精明的经销商、挑剔的设计师、预算有限的装修公司老板。觥筹交错，笑脸迎人，分析市场，争取订单。从生产端到销售端，我看到了林氏陶瓷的另一张面孔。

　　我开始理解老爸为什么坚持要我走这一遭。不了解一块砖是如何在高温下诞生的，就很难向别人诉说它的价值；不懂得流水线上每一滴汗水的意义，就很难在谈判桌上为价格据理力争。

　　云南的市场不算好做，竞争激烈，品牌林立。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跑，一家客户一家客户地谈。用我在车间学到的专业知识，向设计师解释我们产品的釉面工艺为何更胜一筹；用我从工友那里感受到的朴实和坚韧，去打动那些更看重性价比的经销商。

　　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白天奔波于各种场合，晚上回到租住的公寓，常常累得倒头就睡。昆明的夜空很清澈，星星比佛山多。偶尔，在极度安静的深夜，苏琳的影子会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她那张精致的脸，她说话时微微上扬的语调，她对于“完美生活”的执念……记忆依旧清晰，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似乎被时间和距离，还有眼前纷繁复杂的工作，磨钝了不少。

　　我没有刻意去打探她的消息，她也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我们就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线，在分开那个节点之后，朝着各自的方向无限延伸，再无交集。

　　在昆明的这段时间，我学会了独自面对压力，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也真正开始用“林清”自己的能力，而不仅仅是“林建国儿子”这个身份，去赢得尊重和订单。当第一个百万级的经销合同签下来时，团队欢呼雀跃，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纯粹的、不依附于任何背景的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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