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市井烟火

　　绝情峰的午后，日光被厚重的云层稀释，洒在无垠雪原上，泛着一种冷白的、近乎虚幻的光泽。寒风依旧凛冽，卷起细雪，在空中打着旋，发出单调的呜咽。未恙刚结束上午的剑术修习，正盘坐在广场边缘一块背风的巨石后调息。空气中弥漫着冰雪与孤寂的味道，这气息他早已刻入骨髓。作为汐南仙尊的弟子，他并非从未踏足过山下世界，相反，因着一些宗门任务或历练，他对那人烟稠密、灵气相对稀薄的“人界”，并不陌生。只是，每一次下山，都伴随着明确的目的、严苛的规矩和师尊冰冷的告诫——不可沉溺，不可沾染过多因果，速去速回。

　　那份对山下的记忆，多是紧张的任务、警惕的巡视和匆匆的往返，鲜少有闲情逸致去体会所谓的“烟火气”。

　　“嘿！小未恙！调息得眉头都快打结了？”

　　一个带着笑意的熟悉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周遭的沉寂。未恙睁开眼，只见北子仙君晓云旌不知何时已蹲在他面前，双手托腮，脸上挂着那种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灿烂得有些晃眼的笑容。北子依旧穿着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雪狐裘的毛领衬得他眉眼灵动，与这素白天地格格不入。

　　“北子仙君！”未恙连忙起身行礼，心中却不由自主地跳快了几分。北子仙君的到来，往往意味着规矩之外的“变数”。

　　“免了免了！”北子摆摆手，站起身，随意地拍掉身上的雪屑，凑近未恙，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怎么样，又被你那冰疙瘩师尊训了吧？瞧你这小脸绷的，跟这石头似的。走，带你去山下转转，透透气！”

　　未恙一怔，山下？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寒玉殿的方向，低声道：“仙君，弟子……弟子前些时日才奉命去临海镇处理过水妖作乱之事，近日并无下山任务。”他的意思是，无令擅离，是违反门规的。

　　北子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揽过他的肩膀：“任务？谁说下山非得有任务？那多没劲！整天不是除妖就是巡视，跟个巡城衙役似的。修行修行，修的是心，老是绷着一根弦，心都修僵了！就得时不时去那红尘里打个滚，沾点人气儿，才知道自己修的是个什么道！”他一套歪理信手拈来，语气笃定，仿佛这才是正途。

　　未恙被他说得有些心动。他确实去过人界多次，但每次都是剑拔弩张，或来去匆匆，何曾有过“闲逛”的体验？内心深处，那个被宗门戒律和师尊威严压抑着的、属于少年人的好奇与渴望，悄悄探出了头。他迟疑道：“可是……师尊若知晓……”

　　“哎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北子打断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咱们快去快回，神不知鬼不觉！你师尊那边，有我担着！再说了，你又不是没下过山，熟门熟路的，怕什么？就当是……实地考察民情，体悟世道人心了！”他总能给“胡闹”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未恙终究没能抵挡住诱惑，或者说，没能抵挡住北子那极具感染力的怂恿。他点了点头：“一切听仙君安排。”

　　北子得意地打了个响指：“这就对了！”他拉住未恙手腕，身形一晃，并非化作惊世骇俗的流光，而是如同融入风中，悄无声息地掠下了绝情峰那常人难以逾越的险峻山崖。

　　未恙只觉眼前景物飞速流转，片刻后，双脚便踏上了坚实的土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烟火和淡淡浊气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们落在了一条离繁华市镇不远的僻静小路上。

　　眼前不再是冰天雪地，而是初春的景象。路旁杨柳吐露新芽，田野间已有农人忙碌的身影。远处，城镇的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晰可见，隐约传来市集的喧嚣声。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北子显然对这里很熟，领着未恙，熟门熟路地朝着城镇走去。

　　踏入城门，一股热浪般的人间气息瞬间将未恙包裹。与他执行任务时警惕穿行的感觉完全不同，这次，他是以一个“闲人”的身份，真正融入了这滚滚红尘。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小贩的吆喝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茶馆说书人的惊堂木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首嘈杂却充满生命力的交响曲。空气中弥漫着刚出笼的肉包子的香气、油炸点心的甜腻、药材铺的苦涩，还有阳光下晾晒的衣物散发出的皂角清香。

　　北子如鱼得水，先是在一个卖糖画的老翁摊前停下，掏出一块碎银子（他总有办法弄到凡间的钱币），给未恙买了个晶莹剔透、造型是只展翅凤凰的糖画。“尝尝，这可是手艺活！”未恙接过，舔了一口，纯粹的甜味在舌尖化开，不同于仙家灵果的清甜，这是一种更直接、更热烈的滋味。

　　接着，北子又拉着他挤进一家生意兴隆的茶楼。不同于仙门清修之地的雅静，这里人声鼎沸，茶香混着汗味、瓜子皮，充满了市井的粗粝感。北子熟络地叫了一壶粗茶，几碟花生瓜子，翘着二郎腿，听着邻桌的商人高谈阔论生意经，听着跑堂的伙计拖着长音报菜名，听着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演义。未恙有些拘谨地坐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这鲜活的一幕幕所吸引。他注意到，茶楼角落里，也有几个气息内敛、看似寻常却目光锐利的人，独自饮茶，周身有微弱的灵力波动——是散修。他们混迹于凡人之中，或为历练，或为资源，或仅仅是寻求一份隐蔽。未恙执行任务时也曾与散修打过交道，多是警惕与疏离，但此刻，看着他们融于市井的模样，心中竟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瞧见没？”北子用下巴指了指那些散修，压低声音对未恙说，“修仙修仙，又不是非得待在深山老林里当冰块。在这红尘里打滚，体会七情六欲，经历生老病死，未必就不是一种修行。你们绝情峰那一套，是把人修成兵器，冷是冷了，硬是硬了，可还算是‘人’吗？”他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未恙心上。

　　未恙沉默地喝着粗茶，茶水苦涩，回味却有种奇特的甘醇。他看着窗外街道上为生计奔波的人群，看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忽然觉得，自己以往那些基于任务视角对人界的观察，是多么的片面和冰冷。师尊教导要斩断尘缘，明心见性，可这滚滚红尘中蕴含的生机与韧性，难道就毫无价值吗？

　　北子又带他去听了街头艺人的杂耍，去看了匠人精心打造金银首饰，甚至混进瓦舍看了一段被师尊斥为“靡靡之音”的戏曲。未恙起初有些不适，渐渐却被那直白的情感、夸张的表演和台下观众热烈的反应所感染。这是一种与清修悟道完全不同的、鲜活淋漓的体验。

　　日头渐西，晚霞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城镇里亮起了点点灯火，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家家户户晚饭的香气，温暖而踏实。

　　“差不多了，该回去了。”北子拍了拍望着炊烟出神的未恙。

　　回程的路上，未恙沉默了许多。重新踏上绝情峰冰冷的雪地，凛冽的寒风让他打了个激灵。耳边的喧嚣瞬间被死寂取代，鼻尖的烟火气被冰雪的清冷冲刷得一干二净。巨大的反差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今天的事儿，烂在肚子里，”北子冲他眨眨眼，恢复了戏谑的语气，“让你那师尊知道我带坏你，非得用‘寂灭剑气’给我剃个头不可！”

　　未恙点了点头，心情复杂。有偷闲的兴奋，有见识到另一方天地的震撼，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迷茫。这次下山，与他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再是过客，而是短暂地成为了那红尘中的一员。

　　北子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笑了笑，语气难得带上了一丝深沉：“小子，记住今天的感觉。道心不是凭空修出来的，是在这天地间、在这红尘里磨出来的。知道你为什么要‘绝情’，总得先知道‘情’是什么滋味吧？一味地避而远之，那叫怯懦，不叫修行。”他拍了拍未恙的肩，身形一晃，消失在暮色中。

　　未恙独自站在广场上，望着北子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向那座寂静的、如同巨大冰雕的寒玉殿。凡间的温暖喧嚣与绝情峰的清冷孤寂，在他心中激烈碰撞。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感觉道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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