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游山玩水——梦（四）

　　朔州客栈的夜，并不寂静。北风掠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旷野上孤独的狼嚎。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谢墨微和衣躺在硬板床上，棉被带着阳光曝晒后留下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这本该是一个让人安睡的夜晚，故乡熟悉的味道包裹着他，白日里市井的喧嚣与食物的暖意仍在血脉中微微流淌。

　　然而，就在他意识沉入混沌边缘之时，那片深埋于心底、被万年玄冰层层封冻的记忆废墟，却因白日的“返乡”而被悄然触动，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场遥远而血腥的梦魇，如同挣脱枷锁的恶鬼，咆哮着将他拖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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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的开始，是金色的，温暖得不像话。

　　阳光明媚，透过稀疏的枝叶，在栖山茶苑内光滑的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新翻的泥土味、草木的清香，还有……一股极其清雅、沁人心脾的灵茶香气。那香气并非凡品，蕴含着精纯的灵气，弥漫在整个依山而建的庞大院落群中。亭台楼阁，飞檐斗拱，规模远非寻常富户可比，更像是一处清修福地。仆役弟子穿梭其间，井然有序。

　　小小的谢墨微，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锦缎小袍，正赤着脚在回廊下奔跑。他的小脸圆润，眼睛亮得像黑葡萄，闪烁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被宠溺的快乐。

　　“微崽儿！慢些跑！看绊倒喽！”一个温柔却不失爽利的女声从正厅前的演武场边传来。那是一位身姿挺拔、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的美丽妇人，正是他的母亲，苏氏。她并未像寻常贵妇那般闲坐，而是手持一柄未开刃的短剑，正指点着几名年轻弟子练习一套灵动的剑法。她看向奔跑的小墨微时，眼神充满了宠溺，但转回弟子身上时，又恢复了严肃与专注。

　　“娘！娘！你看我抓到了啥！”小墨微献宝似的举起小手，用带着浓浓朔州腔调的童音喊道，掌心躺着一只通体碧绿、正在装死的纺织娘。

　　苏氏收势，将短剑递给身旁侍女，走过来弯腰看着儿子，莞尔一笑，也用方言柔声道：“快放了吧，个小虫儿也有它的活法哩。”

　　这时，一个身着青衫、面容儒雅却自带威严的中年男子从正厅走出，身后跟着两位气息沉稳的执事。他正是谢墨微的父亲，栖山茶苑的宗主，谢魏。他并非寻常茶商，谢家世代于此，以茶入道，兼修剑术，乃是朔州地界上赫赫有名的修仙世家，虽不属那遥不可及的十大门派，却也根基深厚，独据一方。

　　“微崽儿，今日的《茶经》与《基础剑诀》可曾习练？”谢魏语气温和，眼中却带着一丝宗主对继承人的期许。

　　小墨微立刻放下纺织娘，跑到父亲身边，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却流畅地用方言夹杂着一些修炼术语背诵讲解起来。谢魏听着，微微颔首，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背得不赖。不过，道在心，不在口。茶道剑道，皆需用心体悟，如同感受这天地灵气流转。”

　　小墨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却被母亲精心培育在灵圃角落的几株异种山茶花吸引。那山茶花在朔北寒风中傲然绽放，花瓣红艳如火，隐隐有灵光流转，品相极高。母亲常说，山茶耐寒，风骨铮铮，像极了他们谢家人，于边塞苦寒之地，坚守本心，不坠青云之志。

　　父亲与执事商议着茶苑事务与周边势力的关系，母亲督促弟子修炼，茶香袅袅，灵气充盈。小墨微在父母身边嬉戏，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栖山茶苑，就是他的整个世界，强大，安宁，充满了爱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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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梦境的色彩，陡然变得猩红。

　　那是一个深夜。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仿佛天公都在震怒。原本祥和宁静的栖山茶苑，被凄厉的警报法螺声、震天的喊杀声、剧烈的法术碰撞轰鸣声彻底撕裂！护山大阵的光芒剧烈闪烁，明灭不定，显然遭到了极其猛烈的攻击！

　　小小的谢墨微被母亲苏氏死死护在怀里，躲藏在宗主书房一处隐秘的阵法之后。苏氏此刻已换上劲装，手持长剑，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冰冷的决绝和滔天的恨意。她透过缝隙，看到父亲谢魏手持家传灵剑，正与数名修为高深、黑衣蒙面的敌人激战！那些敌人功法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是早有预谋。

　　“谢魏！交出‘九转茶心’的秘典！否则今日，栖山茶苑鸡犬不留！”一个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嘶哑，出手却是最阴毒的杀招。

　　“初家的狗贼！休想！”谢魏怒喝，剑光如龙，带着凛冽的茶香剑气，逼退一人，但臂膀已见血痕。他早已猜到，这蓄谋已久的灭门之祸，源于谢家与那个势力庞大的初氏家族持续近百年的积怨！对方终于抓住了谢家老祖闭关未出的空档，发动了致命一击！

　　“魏哥！小心阵法右翼！”苏氏厉声提醒，同时将小墨微往更深处推了推，“微崽儿，莫出声！记住这帮畜生的样子！”

　　混乱中，一个黑衣人发现了阵法波动，狞笑着攻来。苏氏毫不犹豫，挺剑迎上，剑法凌厉狠辣，全无平日温柔模样，口中怒斥：“初家的杂碎！想灭我谢氏门庭，没那么容易！老娘就是死，也要咬下你们一块肉！”

　　她虽勇猛，但修为终究与来犯之敌有差距，很快便落入下风，身上添了数道伤口，鲜血染红衣襟，但她眼神中的傲骨与不屈却愈发炽盛，毫无怯懦低头之意。

　　“娘——！”小墨微眼睁睁看着母亲为保护他而浴血奋战，看着那温暖的怀抱被鲜血浸透，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婉儿！”谢魏见妻子受伤，心神大震，剑势出现一丝紊乱，顿时被敌人抓住破绽，数道致命攻击同时落在他身上！

　　“走……微儿……活下去……报仇！”谢魏用尽最后力气，望向小墨微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无尽的不舍与嘱托，随即气绝身亡。

　　苏氏看到丈夫殒命，发出一声悲愤至极的长啸，剑势更加疯狂，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竟一时逼得敌人无法靠近小墨微藏身之处。她回头，深深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爱，有不舍，有滔天的恨，更有一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决绝暗示，最终，她毅然转身，引爆了体内真元……

　　巨大的爆炸声淹没了小墨微的哭喊。他看到父母倒下，看到熟悉的师兄师姐、仆役弟子一个个倒在血泊中，看到那些黑衣人在茶苑里疯狂搜刮、破坏，最后，点燃了熊熊大火。

　　火光冲天，吞噬了楼阁，吞噬了灵茶圃，吞噬了父母的遗体，也吞噬了小墨微所有的幸福和天真。他从云端坠入地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世界被染成血色，变得惨不忍睹。

　　在火焰即将吞噬他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一个模糊的、散发着极致寒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火场中，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然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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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嗬——！”

　　客栈床上，谢墨微猛地惊醒，弹坐而起！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珠，那双浅琉璃色的眸子深处，残留着未曾散尽的惊悸与……凝固了百年的血色杀意。

　　窗外，朔州的北风依旧在呼啸。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干燥，冰冷。没有温热的血，只有冷汗。

　　但梦中那血腥味，那父母用朔州方言最后的叮嘱，那母亲傲然不屈的眼神，那“初氏”二字带来的刻骨仇恨，以及那焚尽一切的火焰，却如此真实，如同昨日重现。

　　他缓缓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朔州的夜，寒冷而真实。

　　栖山茶苑，早已化为焦土。那株象征着谢家风骨的灵种山茶，也早已凋零碎落。他失去了家，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天真，背负起了血海深仇。

　　良久，谢墨微才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朔州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眸中所有的波澜已被压下，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与冰冷，只是那冰层之下，似乎有某种被仇恨淬炼过的意志，变得更加坚硬、更加寒冷。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家和亲人，更是那个会笑、会闹、会依赖父母的……谢墨微。

　　现在的他，是汐南仙尊，是绝情峰主。温情与天真，是早已被埋葬的奢侈品。而“初氏”……这个名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一片混沌。正如他此刻的心境，在故土梦境的血色洗礼后，归于一片死寂的、暗流汹涌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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