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游山玩水（二）

　　青衣文士的身影，随着南下的商队，悄然越过了气候分明的界线。当湿润的、带着泥土芬芳和花香的暖风第一次拂过面颊时，谢墨微脚步微顿。他抬眼望去，天地间的景色已截然不同。连绵的翠色山峦变得柔和婉约，一望无际的水田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纵横交错的河道溪流如同银亮的丝带，将大地分割成无数绿意盎然的碎片。空气不再是北地的干爽凛冽，而是氤氲着一种黏稠又清新的水汽，这便是江南了。

　　他并未停留于那些车水马龙的通衢大邑，而是循着水声，拐入了一条更为幽静的支流，乘上一叶小小的乌篷船。船家是个寡言的老者，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不紧不慢地摇着橹。欸乃声中，小船破开平滑如缎的水面，滑入了一片迷蒙的烟雨里。

　　细雨如丝，悄无声息地洒落，将远处的石桥、垂柳、白墙黛瓦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中，宛如一幅淡墨渲染的写意画。水声、橹声、偶尔掠过水面的鸟鸣，交织成江南独有的、宁静而富有生机的韵律。谢墨微坐在窄小的船舱里，望着舱外流淌的景色，感受着这与绝情峰截然相反的、湿润而温柔的世界，冰封的心湖似乎也被这绵绵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了一丝柔和的涟漪。

　　船行数日，在一座古朴宁静的水乡小镇靠岸。小镇依河而建，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两侧是鳞次栉比的民居，屋檐下挂着灯笼，窗棂雕刻着精细的花纹。即便是细雨天气，镇上依旧人来人往，市井气息浓郁。

　　谢墨微付了船资，踏上湿滑的石板路。一股复杂而鲜活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他收敛了所有气息，如同一个真正远道而来的游学文人，漫步在狭窄的街巷中。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沿河一带热闹的市集所吸引。那是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地方，与他平日所处的清冷仙境判若两个世界。各种带着浓郁江南口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鲜活而生动。

　　一个围着蓝印花布围裙的大娘，守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笼，用软糯的吴语高声招呼：“新鲜出笼的肉馒头哟！皮薄馅大，一咬一包汤，鲜得眉毛掉下来咯！阿要尝尝看？”

　　旁边一个卖定胜糕的小摊，摊主是位老汉，一边用模子磕出粉红色的糕体，一边笑着对过往行人道：“定胜糕，定胜糕！吃了糕，万事如意步步高！小娘子，买块给屋里厢小囡吃吃，讨个吉利呀！”

　　更远处，卖糖粥的挑子前，老翁敲着竹梆，拖着长音：“赤豆糖粥……糯笃笃，甜津津，暖到心窝窝里……”

　　还有卖酒酿圆子的、卖蟹壳黄的、卖卤汁豆腐干的……各种小吃香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食指大动的氛围。

　　谢墨微在一家看起来颇为干净的小面馆前停下脚步。面馆门口支着锅灶，锅里奶白色的汤翻滚着，香气四溢。老板娘是个利索的中年妇人，见有客来，忙用围裙擦着手，笑着迎上来：“这位先生，里面请坐呀！阿是要用点啥？今朝有新鲜的爆鱼浇头，还有虾仁、鳝丝，面筋道，汤头鲜，包你满意！”

　　谢墨微微微颔首，寻了个临窗的僻静位置坐下。窗外就是潺潺的河水，偶尔有乌篷船划过。“一碗爆鱼面。”他开口道，声音平和，竟也带上了几分此地语调的软糯。

　　“好嘞！爆鱼面一碗——”老板娘高声朝后厨招呼，又麻利地给谢墨微端上一杯清茶，“先生稍等，马上就好！”

　　不过片刻，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便端了上来。宽汤窄面，汤色乳白，面上铺着几大块酱红色的爆鱼，旁边点缀着几根碧绿的青菜。香气浓郁，直往鼻子里钻。谢墨微拿起竹筷，夹起一筷面条，面条筋斗爽滑；又尝了一口汤，汤汁醇厚鲜香，带着鱼类的鲜美和猪骨熬制的浓香；最后是那爆鱼，外皮微酥，内里鱼肉紧实入味，咸中带甜，正是典型的江南风味。

　　他吃得并不快，但每一口都细细品味。这种纯粹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的体验，对他而言极为陌生，却又……并不讨厌。绝情峰上，饮的是琼浆玉液，食的是灵果仙丹，一切皆为修行服务，何曾有过这般为“味”而食的时刻？

　　吃完面，他付了几文钱，又在集市上信步闲逛。看到一个卖青团的摊子，那碧绿莹润的团子吸引了他的目光。摊主是位老奶奶，见他对青团感兴趣，便热情地介绍：“先生，这是今早刚做的青团，用的嫩艾草汁和面，豆沙馅是自己炒的，甜而不腻，软糯糯的，尝尝看？”

　　谢墨微要了一个。青团入手温软，带着植物特有的清香。咬一口，外皮糯韧，内里豆沙细腻香甜，果然别有风味。他站在街角，慢慢将整个青团吃完，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艾草香。

　　他又买了一小包桂花糖藕，甜糯的藕片夹杂着桂花的香气；买了一碗冰镇的绿豆汤，清甜解暑；甚至还在一个小摊前，看人现场制作龙须糖，那糖丝如发，千丝万缕，手法精巧，令他驻足片刻。

　　这些在修仙者看来毫无灵气的小吃，却让谢墨微体验到一种久违的、简单的愉悦。他并非贪图口腹之欲，而是沉浸于这种融入市井、感受生趣的过程。这与他平日里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尊形象，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午后，雨势渐歇，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洒下，古镇显得更加明媚。谢墨微走上了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凭栏远眺。河水碧绿，舟楫往来，两岸人家临水而居，有妇人正在石阶上浣衣，孩童在巷弄间追逐嬉戏。远处，有隐约的评弹声随风飘来，咿咿呀呀，婉转缠绵。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了许久。江南的柔美、富庶、安宁，以及那浓郁得化不开的生活气息，如同温水般，慢慢渗透着他冰封的感官。他想起绝情峰的冰雪，想起北地的苍茫，与此地相比，确实是两个极端。

　　“若是隐居……此地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一个念头悄然浮现，但随即又被他自己按下。“终究是红尘俗世，过于喧闹了。”

　　然而，那丝对平静生活的隐约向往，却已如同种子，悄然落入了心田。

　　夕阳西下时，他在一家临河的茶楼二楼，选了个雅座，点了一壶本地有名的碧螺春。茶香清幽，窗外夕阳将河水染成金红色，归舟唱晚，炊烟袅袅。他慢慢地品着茶，听着楼下传来的、茶客们闲谈的吴侬软语，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生意往来，琐碎而真实。

　　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河面上的灯笼倒影随着水波荡漾，他才起身离开。寻了一处干净雅致的客栈住下，房间推开窗，正对着小河，夜深人静时，还能听到潺潺的水声。

　　躺在柔软的床铺上，谢墨微罕见地没有立即入定，而是任由思绪飘散。江南的软风、细雨、美食、人情……这一切与他日常所处的环境反差太大，以至于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神识习惯性地、极其隐秘地扫过北方。绝情峰上，一切如常。玄冰界中的幻影依旧散发着“闭关”的气息，侧殿里的未恙睡得正熟，伤腿似乎又好了一些，只是梦中仍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凤亦安……似乎正在为某处灵矿的份额与邻近宗门交涉，眉宇间带着算计。

　　他收回神识，江南夜的静谧重新将他包裹。这一次，他没有立刻驱散这种“俗世”的感知，而是任由自己沉浸其中片刻。

　　“或许……偶尔如此，也不错。”

　　带着这个近乎“放纵”的念头，谢墨微缓缓闭上眼。窗外，江南的夜，温柔而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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