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今日早课，暂免

　　绝情峰的清晨，寒意最是彻骨。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无垠的雪原上，非但未能带来暖意，反而将夜间的寒气凝固成更锋利的冰晶，在空气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寒玉殿深处那间侧殿内，夜明珠的光辉早已黯淡，与窗外透进的清冷天光交融。谢墨微是在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中醒来的。

　　并非被生物本能或修行功课唤醒，而是一种……混沌的、迟缓的脱离感。意识如同沉在深水底，缓慢上浮，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粘稠的介质。他首先感觉到的是头痛，并非剧烈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闷的、绵密的胀痛，盘踞在识海深处，让平日里运转如电的神思变得滞涩不堪。紧接着，是四肢百骸传来的、一种近乎慵懒的酸软，与他常年冰肌玉骨、清透灵动的体感截然不同。

　　他极少有这般体验。上一次类似的感受，已是五年前，被北子那家伙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所谓“神仙酿”灌醉之后。

　　记忆的碎片随着意识的清醒逐渐拼接。昨夜……北子归来……那壶“千年梦”……三杯……

　　谢墨微猛地睁开眼，浅琉璃色的眸子因不适而微微眯起，适应着殿内昏暗的光线。他发现自己并非端坐于寒玉蒲团上，而是斜倚在铺着厚厚雪貂皮的矮榻上，身上还盖着一件触手温热、隐隐流动着赤色光晕的薄毯——是北子的火浣布毯。

　　他瞬间坐直了身体，动作因宿醉的眩晕而略显僵硬。霜白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几缕拂过脸颊，带来微痒的触感。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依旧胀痛的太阳穴，指尖冰凉，与额头的微热形成对比。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甜腻的酒香，混合着北子身上那种特有的、带着风雪与阳光气息的味道。小几上，玉杯和那个紫色的葫芦还在，诉说着昨夜的真实。

　　一种混合着懊恼、尴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松弛感的情绪，极快地掠过谢墨微的心头。他素来极重仪态，尤其是在自己的道场，更是时刻维持着仙尊的威仪与冰冷。如今这般宿醉初醒、形容略显不整的模样，若是被外人窥见……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极轻微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谢墨微神色一凛，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周身气息重新变得冰冷而内敛，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从未存在过。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袍，将散落的长发拂到身后，端坐于榻上，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淡漠，望向殿门。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探进来一个脑袋，是未恙。少年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担忧，手里端着一个白玉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冒着丝丝热气的玉碗。

　　“师、师尊？”未恙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试探，“弟子……弟子见您昨夜与北子仙君……弟子熬了碗‘清心凝神汤’，或许能缓解……呃，能宁神静气。”他话说得磕磕巴巴，显然不知该如何措辞，生怕触怒了师尊。

　　谢墨微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心中却是一动。未恙这孩子，心思倒是细腻。他并未立刻回应，沉默让未恙更加紧张，端着托盘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就在未恙几乎要放弃退缩时，谢墨微才淡淡开口：“进来。”

　　未恙如蒙大赦，连忙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托盘放在小几上，垂首侍立一旁，不敢多看。

　　谢墨微扫了一眼那碗汤药，汤汁清澈，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正是缓解宿醉头痛的良方。他并未多言，只是端起来，慢慢饮尽。温热的药液滑入喉中，确实带来一丝舒缓。他将空碗放回托盘，目光再次落到未恙身上。

　　“今日早课，暂免。”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寒意，“自行温习昨日剑诀要点。”

　　未恙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惊喜，连忙躬身：“是！谢师尊！”他没想到师尊今日如此“好说话”，心中对北子仙君的归来更是感激了几分。他不敢久留，端起托盘，恭敬地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谢墨微独自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玉碗边缘。头痛在药力作用下渐渐缓解，但那种陌生的、身体不受绝对控制的滞涩感依旧存在。他微微蹙眉，尝试运转灵力，发现经络中似乎还残留着那“千年梦”的些许效力，使得灵力流转比平时慢了一丝，却也……莫名地柔和了一丝。

　　这种细微的变化，让他感到些许不适，却又并非全然排斥。就像常年冰封的河面，被投入一颗石子，虽未破裂，却终究荡开了涟漪。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散殿内残留的酒气，也让他精神为之一振。窗外，绝情峰依旧银装素裹，天地一色。但今日看去，那无尽的雪白之中，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是因为那家伙回来了吗？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压下。他谢墨微的道心，岂会因一人归来而轻易动摇？

　　然而，当他转身，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矮榻，扫过小几上那只属于北子的酒杯时，心底某处，却无法否认地，泛起一丝极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波澜。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带着戏谑的传音直接在他识海中响起，如同在平静的湖面又投下一颗石子：

　　“喂，冰疙瘩，酒醒了没？头还疼不疼？要不要哥哥我再给你送碗醒酒汤过去？哈哈！”

　　是北子。那家伙，果然一早就来撩拨他。

　　谢墨微面无表情地“听”完，指尖微动，一道冰冷的意念传回：“聒噪。”

　　传音那头立刻传来北子更大声的、心满意足的笑声。

　　谢墨微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绝情峰冰冷的空气。新的一天开始了。而这一天的绝情峰，注定会因为某个人的归来，而不再同于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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