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游山玩水（三）

　　江南的温软，如同浸了蜜糖的梦境，缠绵而黏稠。但谢墨微并未过多沉溺。当晨曦再次驱散水乡的薄雾，他已悄然离开了那座小镇，身形在无人处化作一道几不可察的淡影，向北疾驰。并非御剑，也非腾云，只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空间规则的微妙运用，速度却远超寻常修士的遁光。

　　越往北行，天地间的色彩便愈发沉郁。湿润的青翠被苍茫的土黄取代，柔和的水汽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干燥而凛冽的北风，刮在脸上，带着一种熟悉的、微微刺痛的力度。天空变得高远，呈现出一种北方特有的、清冽的灰蓝色。空气中弥漫着黄土、干草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边塞的苍凉气息。

　　数日后，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座古城之外。

　　城墙是由厚重的黄土夯筑而成，历经风沙雨雪，墙体斑驳，布满深浅不一的沟壑，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兵的脸庞。城楼上，一面褪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城门洞开，上方石额上，两个历经风雨侵蚀却依旧遒劲的大字映入眼帘——朔州。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如同地底涌出的暖流，悄然浸润了谢墨微冰封的心湖。并非激动，也非感伤，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本能的归属感。这里，是他的根。

　　他收敛了所有神通，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归乡游子，步入了城中。

　　与江南水乡的精致婉约截然不同，朔州城内的景象，带着一种粗犷而鲜活的生命力。街道宽阔，车马辚辚，扬起淡淡的尘土。两旁店铺的幌子多用深色布料，上书大字，简洁明了。来往的行人，无论男女，大多面容轮廓分明，带着风霜痕迹，说话声音洪亮，透着一股子爽利和韧劲。

　　各种带着浓重朔州口音的吆喝声、谈笑声扑面而来，嘈杂，却让谢墨微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莜面窝窝！热乎乎的莜面窝窝！烂腌菜管够！”一个围着粗布围裙的汉子站在蒸笼后，中气十足地喊着。

　　“羊杂割！鲜汤滚烫的羊杂割！喝一碗驱寒保暖咯！”另一处摊子前，大锅里的羊汤翻滚着奶白色的浪花，香气浓郁扑鼻。

　　“黄米糕！油糕！豆馅糖糕！甜滋滋的黄米糕哎！”卖糕点的妇人声音清脆。

　　还有推着小车叫卖“咸盐干烙饼”的，支着摊子现做“粉坨”的，空气中混杂着面食的焦香、羊肉的膻香、黄米的甜香，以及那股子北方特有的、带着尘土气息的干冷味道。

　　这些声音，这些气味，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仿佛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被瞬间激活。谢墨微那平凡的脸上，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眼底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冰寒，似乎也被这人间烟火气熏染得淡了些许。

　　他信步走到那个卖羊杂割的摊子前。粗木桌凳，油腻却干净。摊主是个满面红光的老者，见有客来，操着浓重的朔州方言热情招呼：“后生，吃碗杂割？今早现杀的羊，汤是熬了一宿的老汤，香得很！”

　　谢墨微微微颔首，用一句地道的、几乎要被他遗忘在岁月长河里的朔州土话回道：“中。来一碗，多放辣子，饼子切上。”

　　这纯正的乡音一出口，那老者眼睛一亮，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嘿！咱朔州娃娃！好嘞，快坐，马上就得！”

　　听着这久违的乡音，谢墨微心中那份归属感愈发清晰。他撩起青衫下摆，在条凳上坐下，动作自然而舒展，毫无仙尊的架子，仿佛本就该如此。

　　不过片刻，一大海碗热气腾腾、汤色奶白的羊杂割便端了上来，上面撒着翠绿的香菜和红艳的辣椒油，旁边配着一碟切好的死面饼子。香气霸道，直冲鼻腔。

　　谢墨微拿起筷子，先喝了一口汤。汤入口，醇厚鲜香，带着羊肉特有的风味和胡椒、辣椒的辛辣，一股暖流瞬间从喉咙滑入胃腹，驱散了北风带来的寒意。他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羊肚，蘸了点辣椒油，送入口中，咀嚼间，满口生香。再掰一块死面饼子，泡进汤里，吸饱了汤汁的饼子，滋味十足。

　　他吃得并不快，但每一口都极其专注，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这粗糙、豪迈、味道浓烈的街头小吃，在他口中，却远比绝情峰上的琼浆玉液、仙果灵丹更令人满足。这是故乡的味道，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吃完羊杂割，额角微微见汗，浑身暖洋洋的。他又走到卖黄米糕的摊子前，要了一块刚出锅的油炸糕。金黄的外皮酥脆，咬开里面是软糯的黄米和甜而不腻的豆沙馅。甜食的滋味，与方才的咸辣形成对比，却同样让他心生愉悦。

　　他就这样在朔州城的街巷间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听着，吃着。买一块咸香筋道的干烙饼揣在怀里，尝一碗爽滑酸辣的粉坨……他毫不挑剔，每一种带着朔州印记的食物，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和满足。

　　行至城北一角，这里相对僻静，有一座小小的庙宇，供奉的是本地的城隍。庙宇古旧，香火却还算旺盛。庙前有一棵巨大的古槐，枝干虬结，虽已落叶，依旧能想象夏日遮天蔽日的景象。树下，有几个老翁正在下棋，旁边围着几个看客，操着浓重的乡音争论着棋路。

　　“你这步棋臭得很！马别象腿了，看不出来？”

　　“咋就别腿了？我这是高吊马！你懂个甚！”

　　“哎呀，老王头你要悔棋是不是？”

　　谢墨微驻足旁观，听着那熟悉的、带着几分蛮横又透着直爽的乡音争吵，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极淡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这种市井的、充满生命力的喧闹，与他平日所处的绝对寂静，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但他此刻却并不觉得厌烦。

　　他走到古槐下，伸手抚摸那粗糙的树皮。这棵树，或许在他还是个稚童时，就已经屹立在这里，见证着朔州城的岁月变迁。一种时光流转、沧海桑田的感触，悄然涌上心头。

　　夕阳西下，将整座朔州城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的饭香更加浓郁。谢墨微站在古城墙上，眺望着远处连绵的、在夕阳下如同镀金般的山峦，以及城内鳞次栉比的屋顶。

　　风中，似乎传来了母亲呼唤孩童回家吃饭的、悠长的乡音：“狗蛋——回家吃饭咯——”

　　这一刻，什么仙尊威仪，什么大道无情，似乎都远去了。他只是一个归家的游子，沉浸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所独有的、粗粝而温暖的气息之中。

　　“朔州，吾乡。” 他在心中默念，一种深沉而平静的情感在胸中流淌。他爱江南的精致，但那只是过客的欣赏。唯有这片苍凉而坚韧的土地，才能触动他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谢墨微寻了一处干净朴素的客栈住下，推开窗，便能望见朔州城的夜景和远处山峦的轮廓。

　　这一夜，他罕见地没有打坐，而是和衣躺在铺着厚实棉被的床榻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朔州的夜晚的声音——打更人的梆子声、远处酒馆隐约的喧闹、以及那永不停歇的、呼啸而过的北风。

　　这风声，不如绝情峰的罡风酷烈，却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故乡朔州，予他的不仅是冷硬的风骨，更有深藏于风骨之下的、滚烫的血脉与温情。这温情，或许被他深埋，却从未真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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