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异变

　　雪月阁，千峰覆雪，万籁俱寂。

　　宋倾芜回到了这片清冷之地。

　　她将自己放逐到这片纯粹的洁白与寒冷之中，仿佛想借此冻结所有纷乱的思绪和蚀骨的情感。

　　每日的修行，她完成得一丝不苟。

　　迎风吐纳，气息绵长；打坐参禅，眉目低垂，宛若一尊玉雕的神像。

　　她让自己沉浸在古老的经文里，让那些晦涩的音节和玄奥的义理占据脑海，不留一丝空隙去回想那些血与火、背叛与真相交织的过往。

　　她甚至开始亲手打理一间小小的、靠近悬崖的静室，拂去积尘，点燃一线冰冷的檀香。

　　一切都透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死寂的秩序。

　　寒玉床上，姬黎的面容依旧苍白而安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随时会醒来，用那双与父亲相似的、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看着她。

　　宋倾芜会定时为他输入温和的灵力，维系他微弱的生机。

　　她的动作精准而轻柔，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可每当她的指尖触及他冰凉的手腕，感受到那几乎微不可察的脉搏时，一种混杂着亲情、愧疚、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怨怼便会悄然滋生。

　　她看着他，会想起幼时他笨拙地为自己梳头，会想起宫变那日他浑身是血却依旧试图护在她身前的模样。

　　那是她仅存的、血脉相连的亲人，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羁绊。

　　可同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也会在心底盘旋：

　　如果……如果父亲当年真的……那么兄长他知道吗？

　　他是否也曾活在父亲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还是……他亦是无辜的牺牲品？

　　这念头如同毒蛇，啮噬着她试图建立的心防。

　　她无法怨恨兄长，可那份对父辈所作所为产生的巨大阴影，让她在面对姬黎时，心绪变得无比晦涩难明。

　　有时，她会坐在床边，对着他沉寂的容颜，低低地诉说。

　　说的不是温情脉脉的回忆，而是带着刺的探询：

　　“兄长，你可知……我一直视为仇寇的安平侯，他或许……才是那个自以为的复仇者？”

　　“兄长，若你醒来，发现我们坚守的一切，或许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谎言与鲜血之上，你当如何？”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回答她的，只有姬黎平稳的呼吸，和窗外永恒的风雪声。

　　这种对话不会有结果，只会让她本就混乱的心绪更加沉重。

　　于是，她越来越沉默。

　　照顾姬黎的时间并未减少，但那种氛围，逐渐从温情守护，变成了一种近乎赎罪般的、压抑的仪式。

　　她试图用这种日复一日的付出，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与迷茫，来证明自己并非无情，来维系那摇摇欲坠的、与过往最后的联系。

　　这绝非真正的平静。

　　这更像是在万丈冰渊上小心翼翼地行走，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随时可能将她吞噬的黑暗与挣扎。

　　她骗过了所有人，或许，也差点骗过了自己。

　　直到，那接连发生的弟子遇害和百姓失踪事件，如同投入这潭死水的巨石，彻底打破了这脆弱的平衡。

　　当外界的血腥与残酷再次扑面而来，当她发现那阴毒邪术的痕迹时，她才恍然惊觉——试图用冰雪埋葬过去，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

　　有些债，有些孽，并不会因为她的逃避而消失。

　　她站在阁中，望着山下隐约传来的恐慌气息，又回头看了一眼寒玉床上依旧沉睡的姬黎，清冷的眼眸中，那强行压抑的波澜，终于再次剧烈地翻涌起来。

　　逃避，结束了。

　　短暂的平静再次被打破。

　　先是阁中一名在外采办的低阶弟子迟迟未归，数日后，其尸身在山涧被发现，形容枯槁，仿佛一身精血被莫名抽干，唯有一双眼睛圆睁，残留着极致的恐惧。

　　起初，只当是遭遇了凶兽或山匪。

　　紧接着，又有一名夜间巡山的弟子失踪，第二日被发现于后山悬崖下，死状与前者如出一辙。

　　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在雪月阁弟子间蔓延。

　　连几位长老都面色凝重，加强了戒备，却始终查不出凶手踪迹。

　　与此同时，山下村镇开始流传骇人听闻的消息。

　　有整个村庄的壮劳力在进山后集体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有传言，夜半时分，曾见到形容呆滞、动作僵硬的“人”在山野间游荡，唤之不应，追之不及，如同鬼魅。

　　起初，宋倾芜并未打算插手。她已决意远离红尘纷扰。

　　但当她某次下山，亲眼看到一个原本热闹的村落变得十室九空，只剩下老弱妇孺惶惶不可终日，听到失去亲人的老妪那撕心裂肺的哭泣时，她冰封的心湖，终究还是被撬开了一丝裂缝。

　　尤其是一位幸存的孩子，颤抖地描述他看到的“会吸气的黑影”和“眼睛不会动的木头人”时，宋倾芜的瞳孔骤然收缩。

　　吸食精气？炼制傀儡？

　　这绝非寻常妖魔或匪类所为。

　　她沉寂已久的警惕与洞察力，再次被唤醒。

　　无法再坐视不理。

　　她开始暗中调查。凭借对山下周边地形的熟悉和高超的潜行技巧，她避开了埋伏在周围的耳目，独自循着蛛丝马迹追踪。

　　她发现那些失踪事件，并非毫无规律，大多发生在灵气相对充裕、却又人迹罕至的区域。

　　而在一些案发地，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极不舒服的残余能量波动，阴冷、粘稠，带着掠夺与禁锢的特性。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尾随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深入了一座被浓雾笼罩的废弃山谷。

　　谷内景象，让她遍体生寒。

　　只见山谷中央，布设着一个巨大的、以鲜血和某种黑色矿石绘就的诡异法阵。

　　法阵周围，数十个目光呆滞、动作僵硬的人影如同提线木偶般站立着，他们面色灰败，周身灵气微弱近乎于无，却有一股股无形的能量从他们头顶被强行抽出，汇入法阵中央一个旋转的黑色的漩涡中。

　　而法阵外围，几个身着灰袍、袖口绣着狰狞鬼首图案的人，正闭目盘坐，引导着这股庞大的、被掠夺来的灵气，他们身上的气息，正随着灵气的注入而不断攀升。

　　炼魂宗！

　　宋倾芜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以吸食活人灵气、炼制傀儡闻名的邪派名字。

　　他们竟敢将手伸到雪月阁脚下，如此大规模地残害生灵！

　　就在她心神震动，气息微乱的刹那，法阵中央一个灰袍人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暴射，直直向她藏身之处看来！

　　“何方鼠辈，敢窥我炼魂宗秘法！”

　　一声厉喝，伴随着数道灰影如鬼魅般扑来，阴邪的掌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瞬间笼罩了宋倾芜！

　　宋倾芜清冷的眼眸中，寒光乍现，她知道，这场风波，远不止是邪派作乱那么简单。

　　宋倾芜并未远离那处炼魂宗山谷。她潜伏在暗处，冷静地观察着。她看到那些灰袍人在短暂的骚动后，迅速平息法阵，带着那些目光呆滞的“傀儡”，如同潮水般退去，方向赫然是西北——那是昔日靖国，如今被称为“北境”的方向。

　　北境……

　　那个与燕昭国接壤之地，据她所知，原靖国在内乱分裂后，三大势力割据，彼此征伐不断，为了争夺有限的地盘和资源，早已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

　　与炼魂宗这等邪派勾结，以掠夺生灵灵气这种速成之法增强实力，对他们而言，并非不可能。雪月阁脚下发生的惨剧，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其根源很可能就深植于那片混乱之地。

　　她无法再置身事外。作为雪月阁主，守护门人，护一方安宁，查清危及宗门与百姓的祸源，是她不容推卸的责任。

　　没有大张旗鼓，宋倾芜将阁中事务暂交可信长老，只言明需亲自外出查探邪踪根源。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白衣，却不再是隐居时的死寂，而是恢复了属于昔日阁主的清冷与威严，如同一道划破长空的冰雪流光，悄然投向风起云涌的北境。

　　北境的风沙，带着与千雪峰截然不同的粗粝与荒凉。

　　这里势力交错，法度崩坏，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贪婪的气息。

　　宋倾芜改换了稍显普通的装束，掩去过于引人注目的风华，如同一个游历的修士，谨慎地穿梭在各方势力的边缘地带，凭借其超凡的灵觉和对能量波动的敏锐感知，追踪着炼魂宗活动的蛛丝马迹。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炼魂宗行踪诡秘，且与北境本地势力勾结颇深，耳目众多。在一次追踪一队形迹可疑的炼魂宗弟子，潜入一处位于三不管地带的、由废弃矿坑改造而成的黑市据点时，她意外撞破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围杀。

　　被围在中心的，是几名看似商旅打扮、却行动间透出训练有素痕迹的人。

　　为首者虽以斗笠遮面，但那份于险境中依旧沉稳如山、指挥若定的气度，以及偶尔泄露出的、久居上位的威仪，让宋倾芜瞬间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姬景昀！

　　如今的燕昭国君！

　　他为何会以身犯险，亲自潜入这等龙潭虎穴？

　　围攻者不仅仅是普通的匪徒，其中混杂着身着赤焰军服饰的士卒，更有两名炼魂宗的灰袍长老隐匿在后，不断施展邪术，干扰心神，抽取生机。

　　姬景昀身边的暗卫虽个个身手不凡，悍不畏死，但在对方有备而来、且邪术诡异的情况下，已是左支右绌，不断有人倒下，形势岌岌可危。

　　就在一名炼魂宗长老狞笑着，凝聚出一道污秽的黑光，准备趁隙给予姬景昀致命一击时——

　　一道清冽如冰泉的剑鸣骤然响起！

　　一道凝练至极的冰蓝剑气，仿佛自虚空而来，精准无误地斩在那道黑光之上！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那污秽黑光如同遇到克星般，瞬间冻结、崩碎，消散于无形。

　　宋倾芜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战圈边缘，白衣胜雪，纤尘不染，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通体剔透如寒冰的长剑——雪月阁镇阁之宝之一，“凝霜”。

　　她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那两名炼魂宗长老脸色骤变，失声惊呼：“雪月阁的玄冰剑气？！你是雪月阁主？！”

　　姬景昀挥剑格开一名刺客的猛攻，趁机后退半步，斗笠下的目光锐利地投向宋倾芜，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与探究。他显然也认出了她，这位他曾试图拉拢、却被对方以“雪月阁不问红尘俗世”为由婉拒的女人。

　　“宋阁主？”他沉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确认。

　　宋倾芜并未看他，清冷的眸光锁定了那两名炼魂宗长老。

　　“炼魂宗肆虐，戕害生灵，今日既遇，便留不得你们。”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杀意。

　　话音未落，她身形一动，如浮光掠影，直取那两名长老。

　　凝霜剑光华大盛，所过之处，空气中凝结出细密的冰晶，那阴邪的炼魂宗法术，在至纯至寒的玄冰剑气面前，竟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

　　有了宋倾芜这名生力军，尤其是她完全克制炼魂宗邪法的力量加入，战局瞬间逆转。姬景昀压力大减，与他身边残存的暗卫配合，迅速清理余孽。

　　那两名炼魂宗长老在宋倾芜精妙而凌厉的剑法下，不过十余回合，便一死一重伤，重伤者见势不妙，试图遁走，却被宋倾芜一道剑气封住去路，随即被姬景昀的暗卫擒下。

　　战斗迅速平息。

　　废弃的矿坑内，血腥气与尚未散尽的邪异能量混合，显得格外压抑。

　　姬景昀抬手，缓缓摘下了斗笠，露出那张威严而俊朗的面容。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宋倾芜身上，比起之前的震惊，更多了几分深沉的思量。

　　他挥手示意暗卫清理现场，看守俘虏，然后才向宋倾芜拱手，姿态不卑不亢，却带着一国君主应有的气度：

　　“多谢宋阁主出手相助。若非阁主及时赶到，景昀今日恐怕要凶多吉少。”

　　他语气诚恳，直接道出了名讳，以示郑重。

　　宋倾芜手腕一翻，凝霜剑悄然消失。她平静地回视姬景昀，清冷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国君不必多礼。铲除炼魂宗，亦是雪月阁分内之事。”她目光扫过狼藉的现场，“只是未曾想到，国君竟会亲身涉险，来到这北境混乱之地。”

　　姬景昀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坦然道：“实不相瞒，炼魂宗与北境赤焰军勾结，近来频繁袭扰我燕昭边境，掳掠百姓，炼制傀儡，手段残忍，令人发指。孤若不能亲自查清其根源，断其巢穴，寝食难安。”

　　他顿了顿，看向宋倾芜，“阁主追踪至此，想必雪月阁亦遭其毒手？”

　　“阁中弟子，山下百姓，多有遇害，死状凄惨。”宋倾芜语气依旧平淡，但提及百姓受害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姬景昀闻言，眉头紧锁，沉声道：“此獠不除，边境不宁，天下难安！”

　　他看向宋倾芜，目光锐利而真诚，“宋阁主，炼魂宗邪法诡异，据点隐秘，更有北境势力为其掩护。单凭一方之力，恐难将其彻底铲除。不知阁主可愿与孤联手，共享情报，共破此局？此举非为私利，实为拯救万千黎民于水火。”

　　宋倾芜沉默了片刻。

　　眼前的姬景昀，是燕昭的君主，是那个让她国破家亡的“仇人”。

　　知晓了那段过往，她心中情绪复杂难言。然而，此刻他展现出的，是一个心系百姓、敢于以身犯险的君主担当。

　　他治理下的燕昭，也确实比以往多了几分秩序与生机。

　　过往的恩怨，在眼前炼魂宗造成的残酷现实面前，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

　　最终，她抬眸，迎上姬景昀的目光，那目光清冷如昔，却带着一种决断后的平静。

　　“可。”她缓缓吐出一个字。

　　“炼魂宗为祸，人神共愤。雪月阁愿与国君暂时联手，廓清妖氛，还边境安宁。”

　　姬景昀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神色，郑重道：“好！有阁主相助，此事可期！”

　　两人不再多言，默契地开始处理后续。姬景昀的暗卫展现出极高的效率，很快清理完战场，并从俘虏口中撬出了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一场由燕昭国君与雪月阁主共同主导的、针对炼魂宗与北境势力的联合清剿行动，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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