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护送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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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消息传来,何琰今夜启程。

  扶灵柩,走夜路。

  但这对于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敌人而言,黑夜,从来都只意味着一件事——杀戮。

  如果还有人想斩草除根,今夜,就是最后的机会。

  然而秋娘子没有唤我去。

  三郎君也没有任何指示。

  我的任务已经失败,何家的事,与我再无干系。

  我应该像往常一样,练功,擦拭我的匕首,然后等待下一个不知生死的轮回。

  可我坐不住。

  屋子里的空气压得我喘不过气。

  窗外月色如水,却比冰还冷。

  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擂鼓一般,一声重过一声。

  去,还是不去?

  理智在尖叫。

  这是背叛。擅自行动,私联目标,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是死罪。

  三郎君看似温和,可时常让人不寒而栗。

  秋娘子的手段,更是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那个身影。

  那个在风中挺直了脊梁,却掩不住满身悲怆的少年。

  如果今夜,他也倒在血泊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想这些。

  他与我,本是猎人与猎物的关系。

  他的死活,与我何干?我甚至……本该是亲手取他性命的人。

  “鬼使神差。”

  后来我只能用这四个字来解释我那一刻的行为。

  我站起身,熟练地解开衣带,换上了那身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夜行衣。

  布料摩擦肌肤的冰冷触感,让我瞬间清醒。

  我知道我将要做什么,也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可我还是推开了窗。

  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悄无声息地飘出了崔府,融入了无边的夜色。

  我没有去别处,径直奔向上次伏击的峡谷。

  杀人者,最懂杀人者的心思。

  那里地势险峻,两面峭壁,中间一条窄道,是伏击的最佳地点。

  一旦入瓮,插翅难飞。虽然对方已经在此地吃过一次亏,会加倍警惕,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更会觉得我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出手两次。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兵行险着,方能一击毙命。

  如果还有敌人,他们一定会选在这里。

  我比他们更早抵达。

  像一只蛰伏的猎豹,我将自己完美地藏匿在密林深处的一块巨石之后。

  风声,虫鸣,树叶的沙沙声,都成了我的掩护。

  我收敛了所有的气息,甚至连心跳都放缓到最低。

  时间,在极致的寂静中,一点点流淌。

  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

  我盯着那条唯一的通路,眼睛一眨不眨。

  我的感官被放大到极致,方圆百米之内,任何一丝异动都逃不过我的耳朵。

  我在等。

  等可能出现的敌人,也等那支送葬的队伍。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如果真的有伏兵,我该怎么做?

  冲出去,提醒他们?还是暗中出手,帮他们解决麻烦?

  无论哪一种,都是在拿自己的命做赌注。

  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刀,除了杀人,似乎还想做点别的。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啾——”

  一声尖锐的鸟叫划破夜空,林中顿时扑簌作响,惊起一片飞鸟。

  我瞬间绷紧了身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目光如电,扫向声音的来源。

  是风。风吹过一棵枯树的树洞,发出的怪响。

  虚惊一场。

  我缓缓地松开手,才发现掌心里已经全是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车轮碾过碎石的辚辚声,以及……隐约的、压抑的哀乐。

  来了。

  我将身体压得更低,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队人马缓缓地出现在峡谷的入口。

  为首的,是一面迎风招展的白色幡旗。紧随其后的,是几个手持孝棒的家仆。

  队伍中间,一口沉重的黑漆木棺,由八人抬着,走得缓慢而沉重。

  棺木旁边,一个身穿重孝的少年,正一步一步地跟着。

  是何琰。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清瘦,一身孝服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毫无血色,嘴唇紧紧地抿着,下颌的线条紧绷,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符的倔强与坚毅。

  他没有看周围,只是低着头,目光似乎一直落在那口棺木上,仿佛那里就是他的全世界。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那支队伍,在寂静的峡谷中,缓缓前行。

  一步,两步……

  他们进入了最危险的地段。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泥土里。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一旦有异动,我从哪个角度射出石子,可以打乱对方的第一波攻势,又从哪条路线切入,可以最快地抵达何琰身边。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箭矢,没有杀气,甚至连一丝风吹草动之外的声响都没有。

  那支送葬的队伍,就这么安然无恙地,一点一点地,走过了整个峡谷,身影渐渐在另一头的拐角处缩小,直至……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峡谷,重归死寂。

  我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我拼命地伸长脖子,试图穿透那片黑暗,再看一眼。

  看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或许,我只是想确认,他们真的安全了。

  “看不见了。”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我身后响起。

  没有一丝预兆,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几乎是本能地翻身、拔剑,剑尖直指身后。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如闪电。

  月光下,雁回就站在那里,离我不过三步之遥。

  他没有躲,也没有格挡,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波澜,仿佛我手中那把足以致命的利剑,只是一根无害的树枝。

  我的剑尖,停在了离他咽喉不到半寸的地方,微微颤抖。

  “你……”我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毫无察觉。

  如果他想杀我,我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走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然后转身,身影没入了黑暗中。

  我僵在原地,握着剑的手,冰冷刺骨。

  ……

  回到若水轩,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我径直走到三郎君的院子中央,褪下夜行衣,只着一身单薄的里衣,然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与冰冷的青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请罪。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的行为,也不知道任何解释是否有用。

  在主人的世界里,对错,只在他一念之间。

  我所能做的,就是呈上我的姿态,等待裁决。

  一夜,过去了。

  没有人出来。

  主屋的灯火彻夜通明,我能感觉到窗后有人影晃动,却始终没有人推开那扇门。

  没有呵斥,没有质问,更没有想象中的鞭笞与惩罚。

  只有沉默。

  这种沉默,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煎熬。

  它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地困在原地,让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卑微。

  我的存在,我的生死,我的挣扎,或许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我就这么跪着。

  白天,烈日暴晒,青石板烫得像是烙铁。

  汗水湿透了我的里衣,嘴唇干裂起皮,眼前阵阵发黑。

  夜晚,寒露浸骨,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

  膝盖已经麻木,失去了知觉,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像一株固执的、濒死的植物,在和这片庭院的死寂对抗。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何琰的身影,雁回的眼神,秋娘子冷酷的教诲,三郎君深不可测的沉默,交织成一团乱麻。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地,值得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果不这么做,我心里的那个洞,永远也填不上。

  第二天。

  第三天。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痛苦渐渐远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灵魂出窍般的轻盈。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跪在院子里的狼狈模样,也看见了主屋窗后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

  最后,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预想中与冰冷石板的亲密接触没有到来。

  一双有力的臂膀,在我倒下的瞬间,稳稳地接住了我。

  我努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一个熟悉的轮廓。

  是雁回。

  他将我打横抱起,一言不发地往我的房间走去。

  他的怀抱很稳,也很温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回到房间,他把我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转身倒了一杯水,扶起我的头,一点一点地喂我喝下。

  温热的水流过干涸的喉咙,也带回了一丝神智。

  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他拿来药箱,拧了湿毛巾给我擦脸,动作有些笨拙,却很轻柔。

  “幸亏是三郎君。”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如果是秋娘子,你小命就没了。”

  他背对着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你居然还敢去护送人家。真是不想活了。”

  “一个失败的任务,一个不相干的目标,你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图什么?”

  “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我们是影子,是刀,是主人手里的工具。工具,是不该有自己的想法的。”

  “你跪在那里,不是在请罪,是在挑衅。你以为三郎君看不懂吗?他只是……懒得理你。”

  少言寡语的雁回,第一次如此喋喋不休。

  他的每一个字,我都无力反驳,也无法反驳。

  因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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