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家乡的水深

　　检查组在国旺农险江城中心支公司的第一天，就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那个将理赔金打入内部员工“李玉华”账户的疑点，如同一个清晰的楔子，钉入了看似严丝合缝的档案堡垒之中。

　　总经理魏前卓和财务部经理那瞬间变化的脸色、含糊其辞的解释，都让赵旭和王兵确信，他们找对了方向。

　　但检查工作如同博弈，讲究节奏和策略。面对国旺农险方面“需要内部核查”的托词，赵旭在施加了必要的压力后，并未过度紧逼，而是同意给予对方一定的“核实”时间，但同时要求限期提供书面说明及相关证明材料。

　　这是一种标准的监管姿态，既表明了问题的严肃性，也留下了程序回旋的空间，避免在证据尚不充分的情况下过早陷入僵局。

　　结束第一天高度紧张的检查工作，王兵有一种熟悉的疲惫感，但精神却依旧亢奋。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踏出被检查单位的大门，呼吸着江城傍晚微凉的空气，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回来了，以一名正科级领导干部的身份，回到了这座他出生、高考、直至踏上职业生涯起点的城市。

　　江城的变化日新月异，但某些根植于记忆深处的街景气息依然熟悉。他拒绝了江城分局安排的统一食宿，选择回江城老家的那个小房子住，图个清静，也方便有些私人安排。果然，他人刚回家在床上躺着休息，手机就开始响个不停。

　　一些旧日的同学、朋友、银行的老同事，不知从何处得知他回来的消息，纷纷来电，语气中带着试探、热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电话内容大抵是问候，约饭，叙旧。王兵一一客气地应对着，能推则推，只含糊表示检查任务重、时间紧，有机会再聚。他深知自己此刻的身份敏感，一言一行都需谨慎，不必要的应酬能免则免。

　　在这些电话中，有一通显得格外不同。来电显示是“许伟中”。看到这个名字，王兵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张带着几分精明和傲气的面孔。许伟中，比他高几届的师兄，与他同出于江林财经大学金融学院于教授门下。

　　毕业后，许伟中通过考试进入了当时的江城银监委，比王兵早几年。王兵刚从华宇银行考到平州分局时，许伟中已经是江城分局大型科室的骨干，对他这个“小师弟”也算略有照拂。

　　后来王兵去平州工作，两人联系渐少，但同门之谊犹在。王兵隐约听说，许伟中去年提拔了，到了江城市下属的江口县监管办事处任副主任，算是迈入了副科级领导干部的行列，在地方上，也算是个人物了。

　　王兵略一沉吟，接通了电话，语气热情而不失分寸：“喂，伟中师兄？你好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许伟中爽朗，但明显比以往更添几分热络的声音：“王兵！哈哈，真是你啊！听说你回江城了？前一阵子担任平州保监科科长了？而且这次交叉检查保险公司，平州局是你带队，可以啊你小子，这才多久没见，都正科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师兄你就别取笑我了，”王兵笑着谦逊，“就是临时负责个具体工作，下来干活儿的。哪比得上师兄你在地方上独当一面，实实在在的领导。”

　　“哎，我这算什么领导，基层跑腿的罢了。”许伟中话虽如此，语气里还是有一丝受用，“你这次回来任务重吧？省局这次动静不小啊。怎么样，晚上有空没？无论如何得聚聚！你好不容易回趟老家，我这当师兄的得给你接个风啊！就咱们俩，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聊。”

　　许伟中的邀请很直接，也点明了是私人小聚。王兵快速权衡了一下。两人毕竟是同门师兄弟，这层关系在体制内有时比同事关系更近一层。许伟中不到三十岁提了副科，在基层也算年轻有为，未来未必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自己虽然身在平州局，但多一个朋友，尤其是一位在地方上有一定能量的同门师兄，并非坏事。完全拒绝，显得不近人情，也可能让许伟中多想。

　　“师兄太客气了。”王兵笑道，“应该是我给师兄报到才对。既然师兄有时间，那我肯定得去。不过说好了，这顿必须我请，算是感谢师兄当年的照顾。”

　　“哈哈，回了老家，哪有让你请客的道理！就这么定了，我知道个地方，菜不错，也安静。我把地址发你，咱们七点见？”许伟中语气坚决，不容推辞。

　　“好，那就听师兄安排，七点见。”王兵应承下来。

　　放下电话，王兵轻轻吁了口气。许伟中的热情，在他的意料之中。25岁的正科级干部，在江林银保监系统内，确实算是个异数，堪称“蝎子粑粑——独一份”。

　　在许伟中等许多人看来，自己俨然是一颗正在崛起的“官场明日之星”，说不定哪天就会空降回江城分局担任局领导。

　　这种预期，足以让许多像许伟中这样精明现实的基层干部提前“投资感情”。许伟中身上是有些傲气，但做了领导干部之后，显然更懂得现实利益的权衡。这个“大腿”，他愿意抱，王兵这个面子也不能不给，毕竟同出一门，这份香火情值得维护。

　　晚上七点，王兵准时来到了许伟中发来地址的一家餐厅。餐厅位于一条不算特别繁华但很有格调的街上，装修是中西合璧的风格，包间私密性很好。许伟中已经先到了，见到王兵，立刻起身迎上来，热情地握手，用力拍了拍王兵的肩膀。

　　“王兵，快坐快坐！看看，这平州的水土就是养人啊，精神头更足了！”许伟中比几年前略微发福了些，梳着整齐的分头，穿着合体的衬衫西裤，手腕上戴着一块不算奢侈但也很显档次的机械表，一副标准党员领导干部的派头。

　　“师兄才是风采更胜往昔。”王兵笑着寒暄，落座后打量了一下包间环境，“让师兄破费了，这地方真不错。”

　　“嗐，自家兄弟，不说这个。”许伟中摆手，示意服务员可以上菜了，然后亲自给王兵倒上茶，“怎么样，今天第一天进场，还顺利吗？国旺那边，配合度如何？”

　　王兵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平和：“还行，标准流程。魏总他们态度很积极，档案准备得那叫一个齐全。”他话没说透，但相信许伟中能听懂其中的意味。

　　许伟中果然会意一笑，意味深长地说：“老魏那个人，是个人精。表面功夫肯定做到位。不过嘛，树大根深，国旺在江城业务量大，牵扯也广，有些事儿……水深啊。”

　　菜陆续上桌，颇为精致。两人边吃边聊，先从母校的趣事、于老师近况谈起，回忆共同认识的师友，气氛轻松融洽。几杯酒下肚，话题渐渐放开，从宏观行业形势聊到江城金融圈的一些人和事。

　　酒过三巡，许伟中脸色微红，话匣子也打开了更多。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有些神秘：“王兵，咱们师兄弟，关起门来说话。你这次查国旺，得多留个心眼。”

　　王兵心中一动，知道戏肉可能要来了。他不动声色地给许伟中添上酒：“哦？师兄听到什么风声了？”

　　许伟中抿了口酒，咂咂嘴，低声道：“国旺农险江城公司，前一阵子，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案子。”

　　王兵眉头微蹙：“案子？什么性质的？”检查组进场前，他们也做过初步了解，并没接到相关案件报告。

　　“内部人作案。”许伟中声音更低了，“一个下面的支公司农险经理，好像姓胡，利用职务便利，侵占了一笔不小的保费，然后……人跑路了。”

　　“跑路了？去哪了？”王兵追问，心里感觉事情不简单。保险公司内部人侵占保费虽不是小事，但若只是个案，通常公司会内部处理或报案，不至于让许伟中如此神秘。

　　“听说跑到东南亚那边去了，具体哪个国家不清楚。”许伟中顿了顿，看了一眼王兵的反应，继续道，“关键是，这事儿国旺那边一开始想捂着，没及时上报。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漏了点风声，传到我们市局这边了。

　　但市局这边……唉，怎么说呢，可能觉得这事儿捅上去影响不好，毕竟涉及机构稳定和行业形象，也可能有别的考虑，反正目前的意见是，让国旺自己先内部处理，尽量追赃挽损，把窟窿堵上，看看能不能内部消化掉。”

　　王兵的心沉了下去。这真是个惊人的消息，也是个巨大的麻烦！检查组正在国旺农险现场检查，却爆出该公司有员工侵占保费后跑路国外的案件，而且江城分局的态度是倾向于“捂盖子”！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果检查组深入追查国旺农险的内控管理、资金流向等问题，很可能就会触及这个尚未公开的案件。

　　查深了，查透了，不仅会打国旺公司的脸，更会让倾向于内部处理的江城分局陷入被动甚至难堪！这等于是在打江城分局的脸，是在质疑他们的监管决策！到时候，得罪的就不仅仅是国旺农险这家公司，很可能连同江城分局的某些领导也一并得罪了。在官场上，这种“不懂规矩”、“不识时务”的行为，是大忌。

　　许伟中观察着王兵阴晴不定的脸色，叹了口气，推心置腹地说：“兄弟，我跟你说这个，是把你当自己人。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市局那边也是低调处理。你这次是跟省局一起来的，相当于上面派的钦差，有尚方宝剑，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国旺在江城经营这么多年，关系盘根错节。你这检查，要是只擦破点皮，走个过场，大家都好看。但如果真要深挖……恐怕阻力会非常大，而且……”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而且会得罪很多人，对你今后的发展未必是好事。

　　王兵沉默了片刻，端起酒杯，向许伟中示意了一下，一口饮尽。酒液辛辣，入喉却带来一丝清醒。他放下酒杯，看着许伟中，诚恳地说：“师兄，谢谢你。这个消息非常重要，真的。”

　　他感到一阵头疼。张立明副处长临时被召回省局，现在检查组主要由他和赵旭负责。赵旭是省局财险处的骨干，业务能力强，也有股冲劲，但面对这种复杂的人际和政治因素，会如何权衡？而自己，刚刚踏上仕途的快车道，就遇到了如此棘手的局面。

　　查，还是不大查？这是一个问题。查深了，固然可能立功，但会得罪江城分局乃至可能更深层次的力量，给自己树敌，未来的路可能平添许多障碍。

　　不查，或者浅尝辄止，固然能暂时相安无事，但违背了省局此次检查的初衷，辜负了钟秋雨局长的信任，更是对自己职业操守的背叛。更何况，那个跑路的支公司经理，其行为是否只是个例？背后是否牵连更广？国旺农险的内控到底存在多大漏洞？那些疑似虚假承保、骗补退保的问题，与这起案件有无关联？

　　所有这些问号，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这国旺农险的检查，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一个不好，就会烫伤自己。

　　“兵啊，”许伟中语重心长地又说了一句，“哥哥我虚长你几岁，在基层多待了几年。有些事儿，不是非黑即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时候，灵活一点，对大家都好。”

　　王兵点了点头，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又给两人倒满了酒：“师兄，你的心意我明白。来，我再敬你一杯，感谢师兄的提醒和款待。”

　　这顿接风宴，接下来的气氛虽然依旧看似热络，但王兵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许伟中透露的消息，像一片浓重的阴影，笼罩在他对此次检查工作的预期之上。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他需要尽快理清思路，也需要和赵旭，甚至可能要和还在省局的张立明处长，进行一次深入的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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