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这就是现实

　　王兵的话在于敏和张力的脸上，如同雨水滴落在油腻的荷叶上，只短暂停留，便迅速滑落，未留下丝毫深入的痕迹。

　　于敏的视线低垂，落在自己紧握在一起、指节有些发白的手上，仿佛那上面有看不完的纹路。

　　张力则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那笑容像是刻上去的，僵硬而空洞，连声应和：“是是是，王科长批评得对，我们管理上确实有不足，有疏忽……一定加强，一定整改……只是这具体经办的同事，有的调动了，有的时间久了记忆模糊，我们需要点时间，回去好好开个会，统一一下口径……不不，是统一一下认识，梳理清楚，再向您详细汇报。”

　　“记忆模糊？统一认识？”王兵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他不再追问具体经办人，转而指向流程本身，“好，即便具体经办人有变动，但公司的内控制度是明确的。

　　一笔金额超过50万的宣传费支出，合同缺乏关键要素，验收环节如此草率，请问于经理，作为财务负责人，你认为这符合公司的财务管理制度吗？张经理，作为业务部门负责人，这样的项目成果，你认为对得起公司支付的费用吗？”

　　这个问题更加犀利，直接拷问他们的职责。于敏的脸色由白转红，嘴唇嗫嚅了几下，才低声道：“制度……制度是符合的，可能……可能在执行层面，我们审核把关不严，存在形式主义……”她巧妙地把“违反制度”偷换成了“执行不严”，把责任推给了抽象的“形式主义”。

　　张力也赶紧附和：“是啊，王科长，我们可能过于相信合作方了，觉得是老合作伙伴，验收上就……就走了个过场，以后一定严格把关。”

　　看着两人像踢皮球一样，把实质性的违规问题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执行不严”、“形式主义”、“过于信任”，王兵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明白，再问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保险业这个高度依赖关系和资源的行业里，潜规则往往比明规则更有效力。

　　要拿下教育系统这样的大单，不打通关键环节，几乎是不可能的。

　　李文轩这样的高管，顶着巨大的业绩压力，要想坐稳位置，甚至更进一步，有时就不得不动用一些“非常规”手段—“公关”相关领导。

　　而于敏、张力这些中层，要么是利益的分享者，要么是迫于生存压力的执行者。让他们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指认李文轩，甚至攀扯出背后的教育局谭松华，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们内心深处，或许也在鄙夷这种行为，但更多的是一种现实的算计：检查组是“过客”，而李文轩、谭松华代表的，才是平州地面上盘根错节的真实力量。他们赌王兵不敢，或者不能，将这场检查引向那个足以引爆全局的深水区。

　　“好了，”王兵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两人的辩解，“既然两位经理认为需要时间梳理认识，那就请先回去。

　　请贵公司就检查组发现的，关于费用真实性存疑、合同管理混乱、内部控制失效等核心问题，出具一份正式、详尽、负责任的情况说明和整改计划。我们希望看到公司管理层真正直面问题的勇气和决心。”

　　“一定一定！王科长，我们马上组织落实，深刻反思！”于敏和张力如蒙大赦，几乎是弓着身子，快步退出了小会议室，仿佛慢一步就会被身后无形的压力吞噬。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会议室里瞬间只剩下王兵一个人，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旧纸张和油墨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味。先前的对峙仿佛抽空了他部分力气，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的内心。证据其实已经相当明显了，从那些连号的发票、缺失要素的合同、笔迹雷同的签到表，到电子流水与纸质凭证之间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安泰平州中支存在系统性的、通过虚增费用套取资金的行为实际用于行贿。

　　但，查清这个事实，似乎只是触及了冰山浮在水面的一角。真正致命、也真正危险的，是水面之下那庞大的、与权力交织的利益输送网络。

　　于敏和张力的表现，像一面镜子，无比真实地映照出平州的某种生态。他们害怕的，根本不是《保险法》第一百七十条、一百七十一条规定的那些罚款、停业、撤销任职资格。

　　对那些久经沙场的“老油条”来说，那些行政处罚虽然肉疼，但并非不能承受。他们真正恐惧的，是套取出来的资金流向一旦被坐实，可能引发的、远超保险监管范畴的滔天巨浪——那可能涉及刑法中的职务侵占、挪用资金，甚至是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和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以及更深层的、可能牵扯政府官员的贿赂犯罪。

　　他们咬紧牙关，守口如瓶，就是在赌他王兵“不敢掀盖子”。一个老家是江城的副科级的干部，没有根基，没有靠山，在平州这潭深水里，能掀起多大风浪？

　　就算一时侥幸查到了什么，能不能顶住事后来自那个盘根错节关系网的反扑和压力？恐怕最后的结果，多半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找个“违反财务管理制度”的由头处罚一下公司，便草草收场。这种事，他们或许见过，甚至经历过。

　　“也许……他们是对的？”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王兵脑海里响起。“就事论事，认定安泰公司财务业务不真实、不合法，违反《保险法》第八十六条等相关规定，依法予以行政处罚。

　　这样，检查有了成果，对上级有了交代，对行业也有了警示作用。至于资金流向教育局谭局长妻弟吴晓东的那些线索，既然证据还不算铁板钉钉，阻力又如此明显，何必硬要去碰？

　　吴局电话里的提醒，不也正是这个意思吗？既要坚持原则，也要注意策略和政治效果。把握好这个度，才是成熟干部的表现。” 这种思路，看起来是如此地“务实”，如此地“明智”。它像一条看似平坦的捷径，诱惑着王兵走向那个更“安全”的结局。

　　然而，另一种力量却在拉扯着他的良知。他想起了自己选择金融监管事业的初心，是为了维护市场的公平正义，防范金融风险，保护消费者权益。

　　如果明知道资金可能流向了权力寻租，可能滋生了腐败，却因为顾虑个人得失和潜在阻力而退缩，那监管的利剑岂不是成了装饰品？

　　法律的尊严又置于何地？特别是想到谭松华妻弟吴晓东名下那套价值数百万的房产，与安泰公司流向其关联账户的资金之间存在高度可疑的关联，一种职业的耻辱感和愤怒便油然而生。

　　这不仅仅是保险公司的违规，这背后可能是一场权钱交易，损害的是国家利益和公众对教育、金融这两个关键领域的信任。

　　“可是……扳倒一个正县的教育局长？”王兵在内心苦笑。谭松华在平州经营多年，亲友故旧遍布，与市里某些领导关系密切，是名副其实的“实力派”。

　　自己一个监管部门的小卡拉米，凭着一腔热血和一份尚未形成完整证据链的报告，去挑战这样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胜算能有几何？

　　即便最终在上级支持下侥幸成功，自己今后在平州的工作还如何开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后续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压力，自己这个小身板能否扛得住？会不会连累支持自己的吴局，甚至给整个平州银保委的工作带来困扰？

　　这两种念头，就像两股强大的旋涡，在他的脑海里激烈地旋转、拉扯，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茫。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丝缝隙。微凉的晚风吹进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楼下，平州的夜景灯火阑珊，车流如织，一片繁华景象。但这繁华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和交易？

　　“王科。”李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她手里拿着几张刚打印出来的材料，脸上带着工作有所发现的振奋，但眼神深处也有一丝凝重，“文筠那边有新的进展。

　　她对比了‘灵动视野’公司账户的流水，发现我们在凭证里查到的那笔55万宣传费支出，在进入‘灵动视野’账户后一周内，分三笔转到了三个不同的个人账户，其中一笔20万的资金，最终汇入了一个开户人为关欣的账户，与吴晓东的老婆的身份信息高度吻合。

　　王兵接过材料，仔细地看着上面的银行账号、转账记录和文筠在旁边做的标注。资金流动的路径更加清晰了，就像一条狡猾的蛇，虽然不断变换藏身之处，但留下的痕迹却指向了同一个巢穴。

　　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进展，让那份潜在的证据链更加结实了一环。但王兵的心，却随着这证据的扎实而更加下沉。这既是成绩，也是压力。

　　“很好，这个线索很关键。”王兵肯定地点点头，但语气中听不出太多喜悦，“继续顺着这条线往下查，注意范围和方法，所有查询都要有依据，记录要完整。

　　特别是资金最终沉淀的账户，以及这些账户与谭局长家人及其关联人是否存在更直接的联系。”

　　“我明白。”李娜应道，她看着王兵紧锁的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了出来，“科长，于敏和张力他们……看来是很难突破了。我们接下来，是继续强攻，还是……”

　　王兵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的夜景，他的脸隐藏在会议室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娜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才用一种异常低沉、缓慢的语调说：“强攻……恐怕效果有限，反而可能打草惊蛇。他们现在是铁板一块，指望他们内部瓦解，短期内不现实。”

　　他走到会议桌旁，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堆积如山的凭证册上划过，仿佛在触摸着那些隐藏在数字和票据背后的惊人秘密。

　　“李娜，你说，我们监管的目的是什么？”王兵突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李娜愣了一下，谨慎地回答：“维护保险市场秩序，防范风险，保护消费者利益，打击违法违规行为。”

　　“是啊，打击违法违规行为。”王兵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可有些违法违规，是浮在水面上的，我们可以直接打击。而有些，却深藏在冰山之下，与水底缠绕的礁石和暗流紧紧相连。如果我们强行去撞击冰山，可能冰山没撞动，我们自己的船先碎了。”

　　李娜似乎明白了王兵的意思，她试探着说：“科长的意思是……我们先处理水面上的部分？”

　　王兵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安泰公司虚列费用、财务管理混乱、内控形同虚设，这些是明摆着的事实，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依据《保险法》，我们完全可以对公司及相关责任人进行严厉处罚。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也是当前最能直接见到成效、且阻力相对较小的切入点。”

　　他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至于水面下的冰山，我可凿不动哦！”

　　他看向李娜，眼神复杂：“我的想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我们的定安泰人寿的违反《保险法》的违法违规问题，依据《保险法》提出严惩意见。

　　暗地里，关于资金异常流向，特别是与吴晓东、谭松华可能存在关联的线索，由我带着文筠，继续秘密调查，固定证据。但这后续调查的内容，暂不写入本次检查的正式报告和事实确认书，而是单独形成一份供领导掌握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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