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远生号

　　当最后一名来自碎星群岛的学徒踏上“远生号”的甲板，金属跳板在低沉的法术嗡鸣中悄无声息地收起，与船体严丝合缝地融为一体，隔绝了身后银帆城所有的喧嚣与牵挂。

　　一位身着深灰色长袍的巫师已经站在主桅杆下等候。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面容冷峻如刀削，眼神如同极地寒冰，扫过甲板上这十多名年轻人时，让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我是法瑞尔，来自灰烬之塔，二环元素巫师。”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仿佛就在耳边低语。“在接下来的航程中，我将是你们的引导者，也是秩序的维护者。”

　　他缓缓踱步，灰袍在甲板上拖出细微的声响。“忘记你们过去的身份。在这里，你们只有一个名字——学徒。而学徒要学的第一课，就是适应。”

　　法瑞尔停在船首像下方，抬头望着那个眼睛与齿轮的徽记。

　　“巫师之路从不舒适。这艘船，是你们踏入这个世界的第一步。遵守我的命令，保持船舱整洁，未经允许不得进入限制区域。至于其他……好自为之。”

　　他没有解释“好自为之”具体指什么，但那平淡语气下的未尽之言，让不少学徒心中一紧。规则看似简单，却留下了大片的灰色地带。

　　“现在，去你们的房间。”法瑞尔挥了挥手。

　　维洛克按照铭牌的指引，在错综复杂的船舱走廊中寻找着自己的房间。

　　走廊两侧的墙壁上，符文如同呼吸般明灭，脚下的地板偶尔传来轻微的能量脉动。他终于找到了“东区7室”。

　　当他推开门时，不由得愣住了。从外面看，这排房间的间隔相当狭窄，但内部却是一个宽敞的单人房间，足有他在布莱克威尔家卧室的两倍大。

　　墙壁上流转着淡淡的符文光芒，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一张床铺井然有序地摆放着，甚至还有一个独立的洗漱区域。

　　“空间延展咒文？第一次见确实会吓一跳。”

　　一个明亮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维洛克回头，看见一个少年倚靠在隔壁“东区8室”的门框上。

　　他看起来和维洛克年纪相仿，或许稍大一点，有一头浓密的、似乎不太听话的棕色卷发，碧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自信。

　　他穿着用料考究但款式便于活动的旅行装，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与船上压抑氛围格格不入的张扬活力。

　　“我叫加布里埃尔，”他走上前，很自然地伸出手，笑容爽朗，“来自珍珠链岛。看样子，咱们是邻居了。”

　　“维洛克。灰岩岛。”维洛克与他握了握手，对方的手掌温暖而有力。

　　“灰岩岛？那可是西陲了。”加布里埃尔挑了挑眉，语气里没有轻视，只有纯粹的兴趣。

　　“能在这里遇见，说明咱们运气都不错。你那房间怎么样？我这边看着大，但总觉得床垫有点硬，比不上我家里那套用天鹅绒和精灵棉填充的……”

　　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自来熟的热情，仿佛两人已是相识多年的老友。维洛克有些不适应这种过于直接的友善，只是简单地回应：“还不错，够用。”

　　加布里埃尔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冷淡，探头朝维洛克的房间里望了望。

　　“确实都一个样。话说回来，这船可真够神奇的。我刚才在船上转了一圈，你猜怎么着？有些走廊明明看着是死路，走过去却豁然开朗；有些房间的门，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好像又挪了位置。”

　　他的观察力让维洛克有些惊讶。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议论声。

　　两人望去，只见奥维斯正被几个同样出身不错的学徒簇拥着，谈论着测试时的表现和各自家族的“秘闻”，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人听到他们圈子里的优越感。

　　加布里埃尔顺着维洛克的目光看去，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那边听到。

　　“啧，又是那群抱着家族徽章当护身符的家伙。到了这里，还摆那套贵族谱系的谱，给谁看呢？”

　　他转向维洛克，耸耸肩，“别理会他们。在我看来，能站在这条船上，靠的是我们自己脑子里那点‘精神力’，跟祖宗十八代是干什么的没半个铜子儿关系。”

　　他的话让奥维斯那边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几道不满的目光投了过来。加布里埃尔却浑不在意，反而对维洛克眨了眨眼。

　　“走吧，邻居，别在这儿傻站着了。我打听到餐厅的方向了，虽说提供的估计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总得去尝尝鲜，顺便看看这船上还有哪些‘有趣’的家伙。”

　　他这种毫不掩饰的张扬和仿佛天生就该是人群焦点的自信，让维洛克感到陌生，却又奇异地并不讨厌。在灰岩岛，他习惯了孤独和审视，加布里埃尔这种扑面而来的热情，像一道强光，刺眼，却也驱散了些许阴霾。

　　维洛克点了点头。加布里埃尔立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以后在这船上，我罩着你。别看我这人爱说爱笑，认朋友可是很准的。”

　　“远生号”并未在银帆城过多停留。就在维洛克等人登船的第二天清晨，伴随着低沉的嗡鸣，这艘巨大的魔法船只缓缓驶离港口，破开翡翠海平静的海面，开始了它接引新生的旅程。它的第一个目的地，是位于碎星群岛东北方向的风岩群岛。

　　几天后，当嶙峋陡峭、仿佛被巨斧劈砍过的岛屿轮廓出现在远方时，学徒们被允许到甲板观看。

　　风岩群岛的接引点并非繁华城市，而是一个建立在悬崖之上的简陋石台。十五名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少年少女登上了船。

　　他们的领头者是一个名叫克拉克的高大少年，腰间别着一把看似粗糙的骨制匕首，匕首上刻着奇特的、仿佛风蚀痕迹般的纹路。

　　他们沉默寡言，动作矫健，上船后便自发地聚在一起，警惕地打量着船上原有的学徒，如同一群闯入领地的野狼。奥维斯试图上前搭话，却只得到克拉克一个冷漠的瞥视，讪讪而回。

　　加布里埃尔对维洛克低声道：“听说风岩群岛环境恶劣，能在那里活下来的人，意志都像石头一样硬。那把骨刀……估计不是装饰品。”

　　接下来是珍珠链岛，加布里埃尔的家乡。

　　这里的港口明显繁华许多，白色的建筑依山傍水。登船的二十多名学徒衣着体面，其中不少人都带着明显的商人子弟的圆滑气质。

　　加布里埃尔在这里似乎颇有名气，好几个新登岛的学徒都主动向他打招呼。他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同时不忘向维洛克介绍他认识的几个人，语气中带着点“这是我地盘”的小小得意。

　　珍珠链岛的学徒们很快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与碎星群岛和风岩群岛的学徒隐隐区分开来。

　　航程继续，接引点还包括以锻造和粗犷民风闻名的铁砧岛、盛产某种黑暗礁石的黑礁群岛，以及以美丽和幻术植物着称的翡翠群岛……

　　每个群岛登船的学徒数量不等，多则二三十人，少则只有孤零零的一两个。他们带着各自地域的鲜明烙印，也带来了不同的天赋和能力。有的对水元素格外亲和，有的似乎天生力气过人，还有的像加布里埃尔一样，对符文有着超乎常人的兴趣。

　　船上的人员逐渐增加到一百多人，空间依然宽敞，但气氛明显变得复杂起来。

　　不同群岛的学徒之间，既有好奇的试探，也有隐隐的竞争和隔阂。餐厅里开始自然形成不同的就餐区域，甲板上的活动也带上了群体色彩。

　　在这个过程中，加布里埃尔的张扬和热情让他成了碎星群岛学徒中一个不大不小的中心人物。

　　他总能弄到一些新鲜的水果或小吃，总能打听到最新的消息（无论是关于船本身的，还是关于其他群岛学徒的），也总能组织起一些小范围的交流活动，打破了初期的沉闷。

　　维洛克大多时候仍是安静的观察者，但加布里埃尔总会把他拉入谈话圈，不动声色地帮他融入。

　　航程过去了近一个月。在一个海风温和的傍晚，维洛克独自在甲板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倚着船舷，再次翻看那本来自地库的皮质日记。

　　夕阳的余晖给粗糙的纸页和那些狂乱的字迹镀上了一层暗金色。他正试图理解曾祖父关于月光贝“虹吸”而非“共鸣”的猜测，眉头微微蹙起。

　　“嘿，又一个人发呆？”加布里埃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递给维洛克一个看起来味道还不错的果干。

　　这是他用自己的小手段从厨房弄来的，“还在研究那个稀奇古怪的书？放松点，维洛克。我看得出来，你跟那些死读书的家伙不一样，”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碧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光，“你脑子里在想些特别的东西，从你天天捧着这本旧书就能看出来。”

　　维洛克合上日记，接过果干：“只是家族的一些旧记录。”

　　“得了吧，”加布里埃尔靠在他旁边的船舷上，咬了一口自己那份果干，望向远方海天相接处最后一抹瑰丽的紫红。

　　“家族记录可不会让你露出那种……像是要解开世界谜题一样的表情。我爷爷说过，真正的航海家，不是跟着别人的海图走，而是要画出自己的航线。巫师之路……大概也一样。”

　　他转过头，语气难得地收敛了几分张扬，多了些认真，“我觉得，你以后肯定会画出一条很了不起的航线，就凭你手里那本‘旧记录’和你看东西的眼神。”

　　维洛克看着他被夕阳余晖勾勒出的、带着笑意的侧脸，心中微微一动。这个看似大大咧咧、自信得过分的少年，有着远超其外表的敏锐和洞察力。

　　他不仅注意到了这本日记的存在，甚至隐约察觉到了它的不凡。

　　“谢谢。”维洛克摩挲着日记粗糙的封面，轻声道。这声感谢，不仅是为了果干，也是为了这份难得的理解和认可。

　　加布里埃尔转过头，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仿佛刚才的认真只是错觉。

　　“谢什么？我们是朋友嘛，而且也是邻居，互相照应是应该的。以后你成了大巫师，靠着你这本‘秘籍’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别忘了提携我就行！”

　　朋友。这个词对维洛克而言，有些陌生，却又带着一丝真实的暖意。在离开灰岩岛后，在这艘驶向未知的魔法船上，他似乎找到了第一个可以称之为“伙伴”的人。

　　“远生号”破开深蓝色的海浪，坚定不移地向着下一个接引点，乃至最终的目的地——巫师大陆驶去。

　　甲板上，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年并肩而立，一个沉静如深海，默默积蓄着力量，守护着秘密；一个张扬似烈焰，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抱整个世界。他们的友谊，在这段连接着无数群岛、汇聚了各方人杰的航程中，悄然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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