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枚符文

　　灰烬之塔的雾气，在清晨时分最为浓重，仿佛无数灰白色的幽灵，缠绕着耸入暗沉天幕的巨型塔楼。

　　维洛克·布莱克威尔站在宿舍的窗洞前，能感到那饱含元素能量的湿气几乎要沁入石壁，渗进肌肤。远处，其他塔楼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流动的雾霭中偶尔显露一截黑色的脊背，旋即又被吞没。

　　积分。这个词汇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每一个新晋学徒的脖颈上，维洛克也不例外。

　　尽管居住塔内无需花费，但知识——通往力量之门的钥匙，在这里明码标价。

　　为了深入解读曾祖父埃尔斯顿那些关于月光贝的疯狂日记，他不得不将宝贵的积分投入到基础理论的构建上。《水元素本质与潮汐力场假说》、《暗影维度初探》、《能量虹吸：现象与理论》……这些入门典籍的拓印本如今堆在他的桌角，每一本都代表着积分账户上数字的锐减。124点初始积分，在支付了必修课程费和这些书籍费用后，如今已只剩下可怜巴巴的58点。

　　这个数字像悬在头顶的利剑，提醒着他资源的匮乏和时间的紧迫。每一分积分都必须用在刀刃上，而“刀刃”，在他看来，就是解开自身秘密与那片未知领域的钥匙。

　　冥想是每日的必修课，也是横亘在他面前的第一道，也是最坚实的壁垒。第三个冥想符文的复杂程度远超之前两个，它不再是简单的线条勾勒，而是要求在三维空间内，用精神力完成十七次精确的转折与衔接，并在几个关键节点瞬间稳定能量流。

　　这就像是用一根无形的丝线，在黑暗中编织一个精密而脆弱的立体蛛网，任何一次呼吸的紊乱，一个念头的杂音，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呃……”又一次，精神力在最后一个衔接点附近失控，构筑了大半的符文结构如同沙塔般溃散，一股细微但尖锐的刺痛感反馈回他的识海。

　　维洛克身体微微一颤，缓缓睁开眼，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没有沮丧，只是习惯性地拿起笔，在旁边的笔记上记录下刚才失败的感觉——“节点c转向d，流速过快，稳定性不足，疑似精神力输出瞬间波动超出阈值。”

　　他将冥想视为一场严谨的实验，每一次失败都是宝贵的数据。在地球上养成的科学思维，在这里变成了他独特的优势。

　　他尝试分析精神力流动的模型，寻找更优化的“运行路径”。他甚至模糊地感觉到，或许可以借鉴某种物理学的原理，比如……流体力学？那本水元素典籍里描述的“流动性”，是否能够应用于精神力的操控？

　　他的笔记上，除了冥想记录，更多的是交织的思绪与推论，字迹工整而冷静，仿佛在撰写一篇学术报告：

　　· “水元素的‘包容’与‘流动’，或可对应月光贝吸收、储存外来能量（月光、潮汐能）的特性。其外壳的虹光，是能量饱和后的溢散，还是某种主动的信号？日记中提到‘月相周期是关键’，这与潮汐锁定现象存在某种相似性……”

　　· “暗元素……‘隐秘’、‘吸收’、‘内在’。‘信标’……如果‘信标’并非向外指向某个具体坐标，而是向内，指向个体意识深处那片未被照亮的海域，那么‘祂们’又是什么？是那片‘海域’中的原生‘生物’，还是外来的‘垂钓者’？”

　　· “记忆宫殿的构想，核心在于‘稳固的结构’和‘高效的检索’。

　　冥想符文的构筑，本质上就是在识海建立稳固的能量结构。两者或可互为表里。当前控制力不足，需待符文数量增加，对精神力的掌控更加精细后再尝试。”

　　这些思绪如同散落在黑暗中的珍珠，他小心翼翼地收集、审视，试图找到那根能将其串联起来的线。这过程缓慢而艰难，但每一点小小的领悟，都让他感到自己正朝着正确的方向，在迷雾中踏出一步。

　　“维洛克！”

　　一声略显急促的呼唤在走廊响起，打断了维洛克的阅读。是加布里埃尔，即使在灰烬之塔这样氛围凝重的地方，也依旧穿着带有精致暗纹的学徒袍，试图维持他那份与生俱来的张扬。只是此刻，他脸上惯有的自信笑容里，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有个好消息！”加布里埃尔凑近，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烁着维洛克熟悉的那种对冒险和机遇的热切光芒，“知道‘星火会’吗？阿拉斯塔组建的那个小团体。

　　他们手里漏出来一个任务，清理塔下层东区废弃回廊的积淤史莱姆，报酬有3积分！虽然不多，但胜在安全，正适合我们这些新人练手。我费了好大劲才争取到两个名额，怎么样，一起？”

　　维洛克合上手中的《能量虹吸：现象与理论》，目光平静地看向加布里埃尔。“‘星火会’漏出来的任务？”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加布里埃尔期待的兴奋，只有一丝审慎，“阿拉斯塔·克罗夫特会这么好心，把赚取积分的机会让给我们？”

　　加布里埃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有些夸张地挥了挥手：“嗨！你想太多了，维洛克！阿拉斯塔现在可是一级学徒，带着他的人接的都是更有油水的任务，哪看得上这种清理边角料的活儿？对他们来说是鸡肋，对我们可是实打实的积分！我可是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维洛克沉默着。阿拉斯塔的排挤意图，在航程末期就已初现端倪。抵达学院后，那种无形的压力更是隐约可觉。一个由阿拉斯塔主导的团体“施舍”出来的任务，其背后很难说没有隐藏的意图。

　　“任务简报有详细说明回廊的环境吗？有没有提到可能存在的能量异常或者变异个体？”维洛克追问，试图获取更多信息。

　　“哎呀，学院官方发布的任务，还能有什么大危险？”加布里埃尔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急促起来，“就是些最低级的、能量都近乎惰性的史莱姆，除了恶心点，没什么威胁。去不去给句痛快话？罗兰可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呢，要不是我觉得你更可靠……”

　　维洛克看着加布里埃尔那双被积分和可能存在的“冒险故事”点燃的眼睛，心中那丝不祥的预感愈发清晰。

　　“抱歉，加布里埃尔。”维洛克最终摇了摇头，语气温和但坚定，“我最近的冥想到了关键阶段，需要集中所有时间和精力。这次任务，我就不参与了。”

　　加布里埃尔愣住了，似乎完全没料到维洛克会拒绝这“送上门的积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失望和些许不满的嘟囔：“……书呆子。”然后转身快步离开，袍角带起一阵微风。

　　维洛克看着他消失在走廊拐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并非不渴望积分，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规划。阿拉斯塔的“馈赠”，哪怕只是看似无害的边角料，也大概率包裹着麻烦的内核。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在学徒居住区更高层，一个视野开阔、配备了小型实验台和更舒适家具的房间里，阿拉斯塔·克罗夫特正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把玩着那枚象征一级学徒身份的徽章。徽章中央镶嵌的细微火晶石，在光线下折射出温暖的光泽，与他眼中冷静审视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

　　红发如焰，衬得他英俊的面容更具侵略性。他对维洛克·布莱克威尔的关注，起始于“远生号”甲板上，奥莉薇娅·罗斯伍德与那次过于持久的平淡交谈。

　　那个来自灰岩岛破落旁支、精神力天赋仅为中等的家伙，凭什么能吸引奥莉薇娅的注意？不是欣赏，更像是一种……探究。这让他感到微妙的不快。奥莉薇娅是他看中的人，她的目光应该聚焦在自己这样闪耀的存在身上，而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看似毫无特色的边缘人物。

　　随后，通过“星火会”成员有意无意的观察，他了解到维洛克几乎摒弃了所有无谓社交，像个苦行僧般沉浸在图书馆和个人研究里。这种异常的专注，让阿拉斯塔收起了一丝轻视，转而升起一种掌控欲受挫的不悦。

　　不是认为维洛克能威胁到他，而是不喜欢这种“脱离轨道”的感觉。他习惯于将一切潜在的不安定因素纳入掌控，或者……在其萌芽阶段就予以修剪。

　　“清理废弃回廊”的任务，正是他一次小小的、精准的修剪尝试。

　　他授意手下“不经意”地将这个任务信息透露给那个看起来很容易上钩的加布里埃尔。他知道加布里埃尔的性格，功利，渴望证明自己，对积分和可能隐藏在废弃区域的“传说”缺乏抵抗力。

　　他也“恰好”知道，那条回廊的深处，因为年代久远和能量管道的小范围泄漏，滋生了一只不那么守规矩的、带有轻微腐蚀性的变异史莱姆。不大不小，刚好能给接任务的学徒制造足够的麻烦，浪费他们的时间，消耗他们的精力，甚至可能因为处理不当引来塔内傀儡的“关照”，被扣掉那点可怜的报酬。

　　他并不指望靠这种小把戏就能击垮维洛克。这只是一次警告，一次定位。如果维洛克接了，那就让他知道有些人不是他能够接触的；如果没接，也能让他身边的人吃点亏，削弱他那本来就不堪一击的小圈子，让他体会一下被孤立的感觉。

　　“不识抬举，总要付出点代价。”阿拉斯塔对着光，看着徽章上完美的切面，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浅笑。

　　在灰烬之塔，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让一个不懂规矩、没有背景的学徒明白，什么是该有的位置。维洛克·布莱克威尔，不过是他漫长巫师道路上，一块需要适时踢开的、碍眼的小石子。

　　结果正如维洛克所料，甚至更糟一些。第二天傍晚，他在公共休息区的角落看到加布里埃尔和罗兰时，两人几乎可以用“凄惨”来形容。学徒袍下摆沾染了大片黏糊糊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暗绿色污渍，罗兰的袖口甚至被腐蚀出了几个小洞，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

　　加布里埃尔则是一脸愤懑，正挥舞着手臂向几个相熟的学徒控诉。

　　“……绝对是故意的！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史莱姆！差点把罗兰的袍子都融穿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搞定，结果巡逻傀儡突然冒出来，说我们未经报备进入‘潜在危险区域’，违反塔规，刚到手的3积分直接被扣了一半！”加布里埃尔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肯定是阿拉斯塔那个混蛋搞的鬼！妈的，这口气我咽不下！”

　　罗兰在一旁小声补充着细节，声音还有些发颤：“……那只史莱姆，颜色不对，藏在角落里，突然就扑过来了……傀儡来得也太巧了……”

　　维洛克默默地坐在不远处，面前摆着一杯几乎没什么味道、仅能提供基础营养的糊状食物。他没有上前加入声讨，也没有出言安慰。他只是安静地吃着，听着加布里埃尔的愤怒和罗兰的后怕，心中那片冰冷的了然更加凝固。

　　冲突已经不再局限于隐晦的排挤和目光的交锋，它已经化为了实质的损失和麻烦。阿拉斯塔用这种并不高明但有效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存在和影响力。

　　在这座塔里，退让和回避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对手更加肆无忌惮。唯一的出路，是变得更强，强到让对方的所有小动作都显得可笑而无力。

　　当晚，维洛克再次坐在冰冷的冥想蒲团上。识海中，前两个符文稳定地散发着微光，如同黑暗中的两座灯塔。

　　第三个符文的残缺结构悬浮在一旁，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充满诱惑又危险的谜题。他深吸一口气，排除掉加布里埃尔的抱怨、积分压力以及阿拉斯塔带来的阴霾，将全部心神沉入精神力的操控中。

　　一次，两次……失败依旧如影随形。但在不知第几次尝试时，他不再强行去“雕刻”那最后的转折，而是回想起阅读水元素典籍时，对“流动”与“顺势”的感悟。

　　他想象自己的精神力不再是无形的刻刀，而是一道温和却持续的水流，遇到阻碍不是硬冲，而是环绕、渗透，寻找最自然的路径。

　　意识仿佛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精神力的运转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惯性。当那涓流般的精神力触及最后一个关键节点时，原本滞涩、容易崩溃的地方，竟如同被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以一种水到渠成的流畅，完美地衔接、稳定。

　　“嗡——”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震鸣在意识最深处回荡，仿佛某个关键的齿轮终于咬合。第三个符文瞬间亮起，稳定的光芒与前两个符文交相辉映，三者构成了一个更加稳固、能量流转更为顺畅的三角基座。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成功都要明显的暖流，如同破开冰层的春水，缓缓流淌过他的识海，滋养着因多次失败而略显疲惫的精神，甚至让他感到自己的感知都敏锐了一丝。

　　他成功了。不仅仅是一个符文的完成，更是对精神力操控的一种全新领悟。

　　维洛克缓缓睁开双眼，房间内冰冷的光线似乎都变得柔和了些许。他摊开手掌，感受着体内那增长了一丝的精神力，一种沉静的、源自自身力量的确信感油然而生。

　　这微小的进步，如同在浓雾中点燃的一盏小灯，虽不足以照亮整个前路，却足以让他看清脚下的方寸之地，并给予他继续前行的勇气。

　　他拿起笔，在那本记录着冥想、推论和困境的笔记上，添上了新的一行。笔迹平稳而有力：

　　“阻力或可化为动力，凝滞终将让位于流动。一如潮汐。”

　　窗外，灰烬之塔永恒的雾气依旧翻涌，如同深不可测的命运之海。但在维洛克·布莱克威尔的眼中，那迷雾深处，已经亮起了一点属于他自己的、微弱的，却真正开始扎根生长的光。他知道，风暴远未结束，但他已准备好，在风暴中磨砺自己，直至能驱散笼罩在自身秘密和未来之上的重重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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