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决定

　　矿洞的黑暗仿佛有重量，沉甸甸地附着在袍子上，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了天光之下。

　　带路的老矿工一出洞口就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看向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以及更深沉的、看待非人存在的畏惧。

　　“去管理所。”维洛克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干涩，平稳，不容置疑。他没有看奥莉薇娅，但这句话的尾音带着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询问意味，像是在确认她的状态。

　　奥莉薇娅吸了一口气，“走。”她只回了一个字，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坚定。

　　管理所里，哈里斯管事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肥胖野兽，正焦躁地来回踱步。看到他们进来，他猛地停下，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混合着侥幸、恐惧和一种“果然如此”的绝望。

　　“两位大人！您们……您们能平安回来真是……”他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试图上前，脚步却虚浮无力。

　　维洛克没有给他表演的机会。他径直走到房间中央，拉过那张最结实的木椅坐下，动作稳定得仿佛刚刚结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散步。

　　奥莉薇娅没有坐，她选择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这个姿态既表明了共同立场，又保留了一丝她自己都需要理清的复杂心绪。她的目光落在哈里斯那张油汗涔涔的脸上，不再带有任何一丝初来时的温和试探。

　　“哈里斯管事，”维洛克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片刮过寂静的空气，瞬间切断了哈里斯所有预备好的托词，“第七矿层，坐标东南偏下一百七十米，废弃工作面。三个深度寄生体，处于菌类活性同化末期。岩壁菌毯化，能量连接确认。”

　　他每吐出一个词，哈里斯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层，肥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像一块即将融化的油脂。

　　“你知情。”维洛克的目光如同两枚冰冷的钉子，将他钉在原地。这不是疑问，是宣判。

　　“我……我不知道……大人，我发誓……”哈里斯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隐瞒。纵容污染扩散。系统性遗弃感染者。”维洛克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短语都像一记重锤，“依据学院铁律，仅渎职与危害公共安全，我此刻有权将你处决。”

　　“不！不能！”哈里斯扑倒在地，涕泪横流，彻底崩溃，“我也是没办法！一开始只是小毛病……后来，后来进去的人都没出来……我不敢报啊！报了，学院会放弃这里！封锁！我们所有人……所有人都得死！外面那些老小，靠什么活？！”

　　他的哭嚎充满了绝望的自我辩护，是将自己的懦弱和妥协包装在“为大家”的旗帜下。是牺牲少数维持摇摇欲坠的平衡，还是捅破脓疮面对可能更惨烈的结局？他选择了前者，用无数矿工的血肉和灵魂，搭建了一座通往自身暂时安全的、腐朽的浮桥。

　　奥莉薇娅听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理解这种底层在绝境中扭曲的生存逻辑，理解那庞大压力下的懦弱，但这理解如同毒药，让她感到一阵阵反胃。这无法成为原谅的理由。

　　维洛克对这场情绪宣泄无动于衷。他需要的是信息，不是忏悔。“首次异常记录。疑似感染源头。”

　　哈里斯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忙不迭地交代：“三……三年前！开拓第七矿层，挖穿了一个空洞！里面的石头……暗红色，一捏就碎，像烂了的木头！最早接触的那几个矿工……就是第一批！”

　　三年前。第七矿层。空洞。腐殖质岩。

　　“立刻封锁第七矿层所有入口，未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维洛克下达指令，语气斩钉截铁，“外围区域，喷洒最高浓度杀菌药剂。所有出现初期症状者，强制隔离，限制活动。”

　　哈里斯愣住了，隔离？这会引起骚乱的！

　　“恐慌，总比变成菌毯的肥料好。”奥莉薇娅的声音响起，冰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因眼前这人愚蠢的侥幸而生的怒火，“还是说，你更愿意亲自去矿洞深处，看看他们最终的样子？”

　　哈里斯浑身一颤，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不！我这就去！马上去！”他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外面的骚动隐约传来，更衬得室内的死寂。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并非无话可说，而是各自承载着过于沉重的信息，需要时间消化，以及……确认对方的立场。

　　最终，是奥莉薇娅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些，但带着不容回避的质询：“你打算怎么做？” 她看着维洛克，试图从他毫无波澜的脸上读出些什么。

　　“常规手段失效。物理清除低效，且易导致孢子扩散。化学药剂对深层感染及环境菌毯作用有限。”维洛克的分析精准而冷酷，像在拆解一台故障的魔像，“最有效方案，是利用寂灭能量，进行区域性‘净化’。”

　　奥莉薇娅的心沉了下去。“区域性……你的意思是？”

　　“以第七矿层为核心，覆盖所有重度污染区，执行无差别能量湮灭。”维洛克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彻底瓦解真菌存在的物质与能量基础。”

　　“那里面可能还有……”奥莉薇娅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想说“活着的人”，但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三个胸腔开花、肢体异化的“东西”。“活着”这个词，用在它们身上，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深度感染者，生存概率为零，并已转化为活跃污染源。保留，等于培育瘟疫。”维洛克的逻辑无懈可击，符合最基本的灾疫控制原则——清除传染源。

　　“那……那些刚刚被隔离的人呢？”奥莉薇娅追问，指甲不知不觉掐进了掌心。

　　“他们的处置，取决于‘净化’后的环境评估，以及我们能否找到有效的干预手段。”维洛克的目光终于转向她，灰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绝对的理性，“但优先级，低于根除核心污染源。”

　　奥莉薇娅沉默了，她认同根除核心的优先级，但不能接受将尚有希望者轻易放弃。“我需要数据。隔离区的真实感染程度，净化行动对环境和潜在轻症者的所有潜在影响。在评估完成前，净化范围必须严格控制。”

　　她没有反对净化本身，而是要求精确性。这是她的立场——认同必要的残酷，但拒绝不必要的浪费。每一个还有挽救可能的存在，都是宝贵的实验样本，也是她作为巫师的职责所在。

　　维洛克看了她一眼，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他站起身：“数据收集与影响评估同步进行。时间有限。”

　　奥莉薇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神锐利。她不再纠结于虚无的道德困境，而是专注于如何在这必然的“手术”中，尽可能多地保住还有活性的“组织”。

　　理想无法对抗现实的狰狞，但或许，在通往理性的残酷道路上，固执地要求看清每一寸代价，是她唯一能守护的、属于“人”的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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