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骑士的授勋

　　1963年的巴黎，春日的气息已浓郁得化不开。塞纳河碧波荡漾，岸边的书摊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卢森堡公园里的栗树绽放出新绿，整个城市仿佛都沉浸在一场甜美而充满希望的梦中。对于志村哲也而言，这个春天承载着他人生中两件最重要的事物的圆满，它们如同双星轨道般交汇，照亮了他通往未来的道路。

　　第一件，是关于他学术生命的加冕。

　　经过在巴黎高师格罗腾迪克门下三年近乎苦行僧般的淬炼，哲也已然脱胎换骨。这三年，他如同一个中世纪的抄经士，虔诚地、逐字逐句地研读EGA 那浩瀚而精深的卷帙，在概形、态射、上同调的抽象迷宫中艰难跋涉，努力将格罗腾迪克那套重构数学基础的革命性语言内化为自己的第二本能。同时，他从未放下岩泽健吉老师为他打下的p进数论与类域论的深厚根基，反而尝试用新的几何视角去重新审视它们，隐隐感觉到两者之间存在着深层的、尚未被完全揭示的联系。他的勤奋、悟性，尤其是那种将抽象结构与精密计算相结合的罕见能力，逐渐赢得了格罗腾迪克的认可，也引起了艾莎学派在巴黎分支的注意。

　　终于，在一个紫藤花静静垂落的午后，哲也接到了一份措辞典雅而郑重的邀请函，请他前往位于巴黎拉丁区一间不显眼、却汇聚了学派在欧洲核心成员的私人学术沙龙。他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沙龙设在一间拥有高大落地窗、四壁皆书的古老公寓里。空气中混合着旧书、咖啡和淡淡雪茄的气息，气氛肃穆而专注。在场的有几位哲也曾在讲座上遥望过的学派重要成员，包括负责欧洲事务的皮埃尔·德利涅，以及几位资深的“骑士”。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主题：一场对哲也过去三年工作，尤其是他尝试将岩泽理论与概形上同调初步结合的一份技术报告的答辩会。

　　答辩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问题尖锐而深刻，从p进伽罗瓦表示的平坦形变，到椭圆曲线模空间的紧化，再到艾莎学派几何迹公式在代数群情形的可能推广。哲也全力以赴，他的回答或许并非完美无缺，但他展现出的对抽象概念的深刻理解、对技术细节的扎实掌握，以及那种试图在不同数学领域间构建桥梁的敏锐直觉，给在场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答辩结束时，德利涅与其他几位骑士低声交换了意见，然后，他站起身，公寓内顿时安静下来。德利涅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哲也身上，那目光中带着评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志村哲也先生，”德利涅的声音沉稳，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经过审议，我们认为，你已初步展现了理解并参与我派核心事业所必需的洞察力、严谨性与奉献精神。你的工作，显示了你连接代数和谱这两个关键维度的潜力。”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赋予接下来的话语以额外的重量：

　　“因此，我们谨代表塞尔伯格陛下及学派理事会，正式邀请你，加入艾莎学派。”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激动、释然与无比庄重的热流，瞬间席卷了哲也的全身。他几乎要站立不稳。但他强行控制住自己，深深地鞠了一躬，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回答：“这是我的荣幸，德利涅先生。我接受。”

　　德利涅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却意义非凡的微笑。他继续说道：“那么，依照传统，你需要了解并遵守学派内部的惯例。”他的语气变得如同在宣读古老的宪章：

　　“在学派内部，我们不使用世俗的学术头衔。学派的最高领袖，阿特勒·塞尔伯格，我们尊称为 ‘陛下’，这不仅是对他无与伦比学术成就的敬意，更是对他所代表的、学派对黎曼猜想这一终极目标不容置疑的忠诚与奉献的象征。”

　　“而学派的每一位正式成员，”德利涅的目光扫过在场其他人，最后回到哲也身上，“皆互称为、并自视为 ‘骑士’。此非儿戏，亦非虚饰。这意味着，我们效忠的不是某个机构或个人，而是‘数学真理’这位唯一的‘君王’。我们的使命，是征战，征战于思维的疆场，攻克那些阻碍我们接近真理的堡垒。我们的武器，是绝对的理性、极致的严谨和永不枯竭的创造力。我们的盔甲，是对逻辑一丝不苟的遵守。我们的纪律，是对‘陛下’所设定之至高标准的无条件遵从。”

　　“作为骑士，”德利涅的声音愈发庄严，“你的首要修习，是彻底掌握并精通学派赖以生存的两大核心技艺：离散复分析，此乃我等剖析数论微观结构之手术刀；以及解析拓扑动力学，此乃我等构建宏观几何图景之蓝图绘制术。唯有将此二者融会贯通，方能在这条‘未尽的之路’上，成为一名合格的先锋。”

　　“欢迎你，志村骑士。”德利涅最后说道，并伸出了手。

　　哲也郑重地伸出手与之相握。那一刻，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担子落在了肩上，但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与清晰的目标感也充盈了他的心胸。他不再是一个孤独的朝圣者，他成了一支为崇高目标而战的精英军团的一员。“骑士”——这个称谓，完美地诠释了这种兼具使命感、荣誉感、技艺追求和团体精神的身份。

　　学术上的“授勋”所带来的巨大喜悦和责任感，需要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分享。而这份分享，很快便与另一桩幸福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春天最温暖的底色。

　　1963年5月20日，巴黎第十四区的一个小小的、有着彩绘玻璃窗的市政厅礼堂内，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这里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繁杂的宾客，只有几位最亲近的朋友和导师：岩泽健吉老师特意从日本赶来，格罗腾迪克作为证婚人之一，还有几位在巴黎结识的挚友。

　　志村哲也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中森晴子则穿着一身素雅而精致的乳白色及膝连衣裙，头发挽起，露出修长优美的脖颈。她没有佩戴昂贵的珠宝，唯有颈间一条纤细的银链，坠子是一枚造型简洁的、由数学符号“∞”（无穷大）变形而成的胸针，这是哲也送给她的订婚礼物。

　　仪式简单而庄重。当市长宣布他们正式结为夫妻时，哲也握住晴子的手，凝视着她那双清澈、温柔而坚定的眼睛。他看到的不仅是美丽，更是理解、支持与灵魂的共鸣。他想起了东京那个告白的秋夜，想起了她所说的“你冲击神域，我守护园林”的约定。此刻，这个约定以最神圣的方式得以确认。

　　格罗腾迪克作为证婚人，他的祝词也带着独特的风格。他没有说祝福白头偕老之类的俗套话，而是用他那带着浓重口音的法语，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数学告诉我们，真理是唯一的，但通往真理的道路可以有许多条。 爱情或许也是如此。志村和中森，你们选择了同行。愿你们的道路，如同一条非奇异的代数曲线，虽然可能有拐点，但整体是光滑的、连通的，并且指向无穷远的、充满希望的方向。”

　　这番独特的祝福，引得在场懂数学的朋友们会心一笑，却也感到一种别样的深刻与真诚。

　　婚礼后的招待小宴，设在塞纳河左岸一家能看到巴黎圣母院侧面轮廓的古老咖啡馆的露天座。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一片瑰丽的玫瑰金色。哲也和晴子终于有了一丝独处的静谧时刻。

　　“晴子，”哲也轻声唤道，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今天，我好像……拥有了全世界。”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沙哑。

　　晴子微笑着，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望着远处圣母院在暮色中渐次亮起的灯火：“是啊，哲也。在东京时，我们约定一起来巴黎。现在，我们真的在这里了。你成了‘骑士’，我……我也找到了继续耕耘我的‘小园林’的方式。”她指的是她最近在组合数论和丢番图逼近方面取得的一些有趣进展，虽然远不如哲也的工作那样接近核心，却让她感到充实和快乐。

　　“谢谢你，晴子，”哲也由衷地说，“谢谢你理解我，支持我，愿意陪我走这条……可能很漫长、很艰难的路。在学派里，我是‘骑士’，要遵守严格的纪律，追求最高的标准。但回到你身边，我才是我自己，是那个在东京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就再也移不开目光的志村哲也。”

　　晴子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温柔而狡黠的光芒：“我的骑士先生，别忘了，你的妻子也不是只会欣赏风景的旁观者。我也会在我的战场上努力的。也许我永远无法触及黎曼猜想那样的高峰，但能解决一个有趣的埃尔德什-施特劳斯猜想的特殊情况，或者找到一个更优美的组合恒等式，对我而言，就是巨大的幸福。我们……只是在数学这座大森林的不同区域探索而已。你的捷报，就是我的荣耀。”

　　这番话，彻底抚平了哲也心中最后一丝因两人学术路径不同而产生的、若有若无的怅惘。他明白了，他们的结合，是两种不同数学气质的完美互补，是雄心与沉静、开拓与守护的和谐统一。这份爱的圆满，给了他一个远离学术风暴的宁静港湾，一个无需解释即可被理解的灵魂栖息地。这比任何奖项和认可，都更能给予他面对未来一切挑战的勇气与力量。

　　夜幕降临，塞纳河上的游船灯火通明，如同流动的星河。哲也揽着晴子的肩膀，望着这片辉煌的景象。他感到内心无比的平静与充实。学术上的“授勋”给了他方向和铠甲，而爱情的“加冕”则给了他温暖和根。他，志村哲也，艾莎学派的新任骑士，终于携着他此生最重要的同行者，完整地、坚定地，站在了这条“零点的未尽之路”上，准备迎接前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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